第四章 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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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顔少春這些話,真是句句都說在她們心坎上。

     接着,這老、中、青三個婦女又談起葫蘆壩的曆史和現狀來了。

    這時,就主要是顔少春提問,關于大隊小隊的幹部,關于金東水的下台,關于對龍慶和鄭百如二人的評價,關于遠景規劃和當前生産,關于那個糧食折成的問題……等等,什麼都問到了,葫蘆壩這兩位真正的積極分子,則盡其所知,如實地回答着。

    最後一個問題是顔少春提到了金順玉大娘的兒子吳昌全。

     “他的科研組要好好地鞏固發展起來。

    各隊成立科研組的事,你們研究了沒有哇?” “前天就開了會。

    有兩三個隊還不願成立呢!大隊幹部除了龍二叔以外,都不大支持這個工作。

    ”許琴這樣抱怨說。

     顔少春笑道:“當然會有阻力嘛!明天,我無論如何要到四隊去看看昌全的科研組,在那兒幹點活路,學點科學知識。

    往後呀,農業要搞現代化,可就得走科學種田的道路啰。

    農業要靠科學吃飯才有前途呢!現在的年輕人,叫他們永遠像他們爺爺祖祖一樣的肩挑背磨,當然是不行的嘛!将來,是機械化,電動化,園林化,化學化,一句話,文明生産。

    ——想想,那有多美!今年年初,周總理在四屆人大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你們都學了吧,想想看,那是多麼鼓舞人啊!” 聽着顔組長誇獎和支持吳昌全的科研事業,金順玉大娘和許琴二人各自在内心裡高興,可誰也不願太顯眼地流露出來。

    金順玉大娘甚至微微皺起眉頭,一半誇耀一半責備地說道:“昌全這娃兒,就是脾性不好、太耿直了。

    像條牛一樣,就隻曉得鑽他的科研學問,啥都不想過問。

    有時候呀,連我這當娘的都不曉得他心裡究竟想些啥!老九,你說是不是?” 許琴紅着臉,回答:“嗯啦,就是。

    他那脾氣嘛,也不是不好,是……該咋個說呢?我說不來了!……” 口才向來很不錯的團支書,突然“說不來了”。

    她害羞了,一頭紮進金順玉大娘的懷抱裡去。

    大娘好高興!她撫摸着許琴的肩膀,心裡想道:“無論如何,明天我得問問龍慶,托他保媒的事,究竟如何了?……” 顔少春望着老少二人,似乎也看出了一點奧妙。

    她笑着看了看表,說道:“呵喲,都過了十二點啦!休息了吧!” 許琴乘勢往床上一滾,睡下去了。

     二 這天晚上,許家院子裡的人,哪一個是睡得早、睡得好的呢?沒有。

    臨近半夜,院子裡的樹木花草正經受着寒霜的襲擊,枝葉上挂滿了晶瑩的霜花,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窺探着門隙、窗洞。

    這時候,住在這個石頭院牆裡面的人們,都還沒有睡着。

    他們各自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心事重重…… 這兩天,四姑娘一直在私下裡熱烈地盼望着工作組的到來,并且,不知出于什麼樣的理由,她抱着一個希望,希望縣上來的工作組長能夠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線光明。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見過“工作組”(他們有時候又改名兒叫做什麼“宣傳隊”〉,見過的。

    前些年,那些人到葫蘆壩來,多半在鄭百如家吃喝,就是她許秀雲侍候他們。

    有時為了他們要加餐或接待上邊來的什麼人,她得在竈屋裡從天不明一直忙到深夜。

    每日裡單是開水就得燒好幾次。

    雖然那些人曾經表揚過她,說“這位嫂子”很賢惠,手藝又好,做的菜比城裡“海樂園”以至“沱江飯店”的廚師們做的還好吃,但她卻一點也不因此而高興。

    她從來不對他們抱任何希望,更不敢向他們傾訴自己的苦衷。

    因為她懷疑:那些人是不是瞎了眼睛,他們為什麼要把鄭百如當做寶貝,又提拔,又介紹入黨呢?難道那些從“上面來的工作同志”不知道:把老虎喂大了,它是要傷人的呀! 四姐這一回卻是另有想法了。

    因為九妹子曾經告訴她:這個工作組可好哩!老八寄回來的信上又提到“好日子正在到來”,因此,這兩天,她隐約感到也許葫蘆壩的好日子真的就要來到了。

    特别是,從鄭百如這些天來的鬼鬼祟祟的行動,更使她堅信這一點。

    她想:在這葫蘆壩上,鄭百如紅火的日子一定不會太長了。

    由着他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隻有那樣,葫蘆壩上忠厚老實的莊稼人才會有好日子過,她自己也才會有好日子過!你看,老九天天盼着工作組來,一提到工作組,老九就笑逐顔開,說是葫蘆壩就要開始改變面貌,建設新的生活。

    這多令人高興!四姐默默地聽啊,思考啊,她被老九那種火熱的情緒鼓舞着,也渴望工作組來幫助萌蘆壩建設新生活的同時,能夠解決她自身的個人幸福問題……這幾天,她心中的愛和恨同時生長着。

     今天下午,當顔少春來到桑園裡和婦女們一塊兒挖樹疙蔸的時候,四姐以她的細膩的心,确實從顔少春那慈樣、樸素的氣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響的東西,她對這位看去也是經過憂患的女幹部,産生了強烈的愛,使她堅定了一個信心:這個工作組長是個好人,一定能識破鄭百如的假面具,一定能看穿葫蘆壩的真相,也一定能夠幫助她去争取幸福的生活。

     然而,她失望了。

    在支委會的整個會議進程中,四姑娘一直坐在她的小屋裡,希望與好奇心驅使着她把聽覺集中在許家正屋,搜捕着從那裡傳來的每一點細微的聲音。

    但是她聽到的盡是鄭百如滔滔不絕的長篇講話,那刺耳的聲音好像是故意要叫她聽見似的。

    她信不過鄭百如,她太了解那肮髒的靈魂了,她不能相信鄭百如的報告裡有一句真心話,那個慣于騙人的強盜!直到散會,她沒有聽到兩位工作同志發言,她失望了。

    她把工作同志的沉默,理解為葫蘆壩依然是鄭百如的天下。

    ……當她聽到散會以後,顔組長親自把鄭百如他們送出大門,并且還客氣地招呼“慢慢走”的時候,她的心頭痛苦極了!她斷定:他們都是一夥子的。

    …… 此刻,她斜躺在冷清清的被窩裡,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完了,一切都要照老樣子過下去!……原來那些“工作組”的人,都永遠是一個樣兒的。

    唉!……失望是這樣使人痛苦,倒不如當初就不抱希望! 四姐整理着自己的思緒,她又一次地承認自己是太容易産生輕信了。

    當她這樣想着的時候,不由得凄然淚落,想道:世間上的人,有誰還能信得過?有誰還來同情我們這些人啊! 接着,在她的眼前,鄭百如的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遮住了她頭頂上的一切光亮,她完全置身在黑暗中了。

    她渾身發抖,但是背上卻沁出冷汗來。

    這黑暗凄涼的小屋好像變成了冰窖一樣,她感到呼吸緊迫,胸前像壓着一塊大石闆。

     她掙紮着,挺身坐了起來。

    被蓋輕輕地滑到地上去了。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清白的月亮在床前投下一條光帶。

    她使勁地搖了搖頭,知道自己剛才一瞬間确曾做了一個噩夢! 這時,從老九的卧室裡傳來說話聲。

    那個用圓潤的嗓音說話的女人是誰啊……四姐聽清了,是那個工作組組長。

    顔組長正問大家:“誰扮演江水英啊?”老九和金順玉大娘大聲回答着,接下去就是三個人同時發出的嗤嗤的笑聲。

     “她們好高興啊!……”四姑娘悲哀地想道。

    她不願意聽。

    她從地上揀起被蓋來。

    重新側着身子躺着,拉起被蓋嚴嚴實實地捂住耳朵。

     現在,四姐覺得自己是清醒的。

    一個嚴酷的事實正擺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她雖然離了婚,雖然脫離了鄭家的火坑,雖然她有親生父親和姐妹,雖然工作組來到葫蘆壩,然而她許秀雲卻依然逃不出鄭百如的陰影和控制!鄭百如的魔掌像黑影遮住了葫蘆壩的天空,控制着許秀雲的命運。

    他依然是無法無天,永遠是為所欲為,他要怎麼辦就可以怎麼辦;而四姐,卻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 想到出路,四姑娘覺得前程渺茫得很。

     有一條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穿過葫蘆壩阡陌縱橫的田野,經過狹窄的葫蘆頸上守水人的小屋門口,就可以通向耳鼓山的崇山峻嶺。

    在那裡,柏林森森的地方,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等待她去。

    那個男子死了老婆,家境又還不錯,隻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亟待讨一個女人。

     也許,那個男子是一個好人;也許,離開這個使人傷心的葫蘆壩,許秀雲的心境會變得好起來,而且憑着她的勤勞和賢惠,真的可以重建美好的家庭?也許…… 呵,不!不!四姑娘她不這樣認為。

    那羊腸小道,那陌生的男人,還有什麼什麼的,她想也不願去想,那一切都不容考慮。

    她不走!她舍不得這個地方! 故土難離!然而,這哪裡僅僅是因為“故土難離”啊! 三 出了許家院子以後,他們分頭上路,各自回家。

    鄭百如要親自送齊明江同志回四生産隊的住處去。

    小齊不肯讓人家繞許多路送自己,而鄭百如卻誠懇地堅持着,舉出好多種該送的理由:一則小齊同志初來,道路不熟;二則目前階級鬥争尖銳複雜,他作為大隊領導,不能粗心大意地讓一位工作組同志獨自在這深夜裡行走;三則,他還有一些工作需要在路上彙報。

    于是,齊明江也就同意了這位熱心腸副支書的意見。

     他們一上路,鄭百如果然十分認真地向小齊彙報了這幾天來葫蘆壩的革命群衆盼望工作組進村的喜悅心情,以及“抓革命,促生産”的實際行動。

    這些話,當然全是他編的;他是在試探這位年紀輕輕的工作組員的口氣,想摸摸工作組究竟賣的什麼藥。

     别看這小齊同志年紀不大,參加工作才兩年多,黨齡也不過才三個月,可是,機關工作卻養成了他極強的等級觀念:對上級他是惟命是聽,對下級他很懂得維護自己的尊嚴。

    他最喜歡向上級寫報告,同時也非常愛聽别人向他彙報工作。

    隻要他認定了你不是他的上級,他是一定不對你露出半點笑意,或說出半句未經斟酌的話語的。

    闆着臉孔,以示嚴肅,腹内空空,卻要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神氣,不知道的人,還會真以為這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老成少年呢。

    他很能按照當時報紙上流行的詞語和格式來講話、寫文章,一絲不苟,八股,絕不多一股,也絕不漏掉一股。

    這是常人所難于辦到的。

    由于這個原因,三年前高中畢業時,城關區就把他收在區上做宣傳幹事;也由于這個原因,一年前又調到縣委宣傳部當工作員。

    隻可惜他對農村實際工作的了解,并不比他對月球的了解多一點。

    因此,對于鄭百如這個下級一路上的彙報,他隻是聽,時而“唔唔”兩聲,叫人摸不着他的底,弄得鄭百如很惱火。

     來到吳昌全家門口了,他倆一齊站住。

    不知怎麼的,小齊同志突然喜歡起眼前這個農村幹部來了。

    正如他的一位領導喜愛他惟命是聽一樣,他也喜愛這個在他面前無比謙卑溫順的下級。

    他嚴肅的臉上,像雲破天開似的,露出了一絲笑容,說: “好啦,你回去吧!” “是……”鄭百如答應着,轉身走去。

     但是,齊明江又把人家叫了轉來。

    他突然感到還應該對這個幹部說兩句撫慰的話,以進一步體現上級對下級的關懷。

     “你……家裡多少人?他們都很好吧?”他選擇了這樣的話,關心一下人家的生活。

     鄭百如老老實實說:“我家裡就一個父親,沒有其他人,我父親身體不大好。

    ” “哦,你還沒有結婚?快三十了吧?” “三十二歲。

    我結了婚,但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