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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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眼看着鄭百如,鄭百如忙又說:“顔組長,你看,這一片老桑園,加上那一丘冬田,我們計劃在這兒搞個‘小平原’。

    搞起來以後,足足有二十畝!……就是工程大一點,這桑園地勢高,取消了桑樹,鏟高壩平,一冬就可以完成,趕上明年種玉米。

    ” 顔組長聽着,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小齊在一旁,卻嚴肅地贊揚道: “可以。

    這個規劃還有一點氣魄呢!” 鄭百如受到齊明江的鼓勵,勁頭高漲,又繼續報告他的改造山河的遠景規劃:全大隊要造二十畝以上的平原八個,把葫蘆壩變成一個平展展的地方。

     顔少春耐心地聽他說下去。

    末了,她脫下布鞋抖了抖泥土以後,便招呼着許琴回家去。

    走了幾步,她回頭問鄭百如: “你剛才說的這些規劃,群衆知道不知道呀?” 鄭百如說:“等你批準以後,立即宣布。

    ” 顔少春聽見這句話,再次擡眼認真地看了看鄭百如。

     “你們支部研究過麼?”顔少春又問。

     “準備開個支委會……” “還沒有研究過?” “這就開會……” “幾時開?” “看顔組長和齊同志的意見……” 顔少春一邊走一邊回答道:“這個,你們得自己決定。

    我和小齊決定不了的。

    ” “那麼,顔組長,小齊同志,今晚上就開支委會,好不好?請你們參加,給我們做指示……” 許琴跟在顔少春身後往回走,她心裡暗暗地高興:“哼!你鄭百如平日那個威風,現在到底不敢耍出來啦!” 四 金順玉大娘得到鄭百如的通知,今晚上開支部委員會;并說,為了照顧顔組長剛來,黑天黑地的,路又不熟,今夜的會就到許家院子裡去開。

     昌全在一旁聽着,當場表示不滿,對他媽說:“顔組長不能摸夜路,你就能摸?是她的年歲大,還是你的年歲大呀?” 金順玉喝住兒子:“有你多嘴!這葫蘆壩的大路小路,我摸了幾十年……” 老大娘聽說開支委會,心裡十分高興。

    吃罷夜飯以後,就同小齊同志一路向許家院子進發了。

    一路上,她走得風快,而那個從城裡來的青年人卻擔心自己掉進冬水田。

     黨的生活,近年來在葫蘆壩這個支部内是很不正常的。

    長期不開黨的會議,少數人說了算,好像誰的權力大,誰就是黨的化身。

    老支委金順玉大娘對這一點很有意見,可她隻能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幹瞪眼,沒辦法。

    因為黨内生活的不正常,那原因是太複雜了!她一個心懷赤誠的農村女黨員有什麼辦法?葫蘆壩黨内的活動太稀少了,黨員們成了沒娘的孤兒似的,好像親愛的黨已經把他們給忘記了!因此,當金順玉大娘接到通知的一刻,心情格外的激動。

    雖然作為個人意見,她一向看不起鄭百如這樣的副支書,但,作為一個黨員,隻要是黨内有會議,她是沒有一次不參加的。

    她已經養成了習慣,不論任何時候隻要是黨組織的召喚,她總是感到格外的親切! 當她來到許家院子的時候,五個支委,她是頭一個到達的。

    寬敞的院子裡黑森森、靜悄悄的。

    許琴站在階沿上親熱地迎着金順玉大娘,并把她引進正屋裡,向顔組長作了介紹。

    顔少春站起來拉着大娘的手,招呼着,告訴她說:事前不知道會議在這兒開,要不,何必讓大娘摸這麼遠的夜路呢!……最後,顔組長請她開完會以後在這兒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去。

     金順玉大娘被工作組組長誠心誠意的話感動了,這個農村老黨員,熱淚盈出了眼眶。

     不一會兒,龍慶來了。

    這位在大事面前沒啥主見的代理支書,對于細小的事情卻毫不含糊,他提來了一瓶子煤油。

    他把煤油瓶子往牆角落裡放的時候,大聲對許琴說道: “往後在你們家裡開會,不得讓你們貼煤油,看啦,放在這裡。

    ”他的聲音很大,是為了讓隔壁的許茂老漢聽得見。

     許琴說:“龍二叔,看你想到哪兒去啦!一點點煤油都那麼認真。

    ” “嘿嘿,公事公辦嘛!”龍慶補充說。

     許茂老漢坐在隔壁屋子裡,還沒上床,聽到龍慶的話,心裡寬松多了。

    煤油,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對于許茂來說,他是決不願意作無謂的消耗的,他暗暗贊賞龍慶這個人辦事認真。

    可他卻不知道:這煤油原是這位家境并不寬裕的龍慶私自貼的! “你的眼睛松活點了吧?”金順玉大娘這樣問候代理支書。

     “未見得哩。

    ”龍慶回答着,選了一個背光的角落坐下。

     金順玉大娘望着龍慶,有一件事情在擾亂她的心。

    ——兩天前,她就決定為兒子求親,她甚至決定親自找許茂老漢提說這件事。

    但是,過了一晚上以後,她又覺得不妥當,她想,如果請龍慶出面去說這個親事,不是更方便些麼?代理支書出面提親,一則以示鄭重,二則許茂老漢脾氣古怪,萬一他不答應,也好再做工作,有個回旋餘地。

    出于這個考慮,金順玉大娘當即去找了龍慶同志,龍慶聽完她的要求,一口答應下來。

    兩天來,她在等着龍慶的回音,但這位忙忙碌碌的代理支書卻沒給她一個答複。

    也不知他是不是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過了一陣,鄭百如終于來了。

    許家的黃狗一見鄭百如,好像“冤家路窄”似的,汪汪汪猛撲上去,把他阻擋在院壩裡面,還是許琴出去給他解了圍。

     “咋個?老陳還沒有來呀?這個人真噜蘇!”鄭百如進了正堂屋,坐下以後,這樣說。

    話音剛落,五十開外、一副疲勞面孔的老陳就來了。

    這位支委兼任着五隊的生産隊長。

    他無聲無息地選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做好了打瞌睡的準備。

     “齊了。

    ”龍慶向顔組長說。

     “齊了麼?”顔少春反問一句。

    金順玉大娘解釋說:“就是這幾個了。

    東水撤了職以後,一直沒有補選,五個支委就隻有四個了。

    ” 鄭百如向龍慶示意,要代理支書來幾句開場白,龍慶卻向顔組長那兒指。

     許琴見會議開始了,便退回到自己房裡去,她不是黨員。

     鄭百如謙恭地把臉向着顔少春說: “請顔組長講吧。

    ” 顔少春說:“我今晚是列席支委會。

    ” 鄭百如又把臉掉向齊明江。

    正在看書的小齊同志嚴肅地擺擺手,表示不打算講什麼。

    這些過場完了之後,鄭百如掏出一個筆記本兒,開始發言了: “今晚開支委會。

    主要是傳達公社會議的精神,讨論我們的遠景規劃。

    老龍同志讓我向大家傳達。

    ” 龍慶心裡暗暗叫喚:“我的天!今晚要開個支委會,是你通知我,說是工作組叫讨論規劃呢,我要你傳達什麼喲?……”但,他沒有開腔,半閉着兩隻紅眼睛。

     “自從‘文化大革命’深入發展以來,形勢一派大好。

    ……”鄭百如不慌不忙地開了頭。

    他咬文嚼字,從“文化大革命”的重大意義談起,轉到葫蘆壩的過去和未來。

    話語中夾着許多流行的政治術語,侃侃而談,一連講了兩個鐘頭,還沒完沒了。

    金順玉大娘焦急地望着這位口若懸河的葫蘆壩“後起之秀”。

    顔少春不斷地看表。

    隻有龍慶穩得起,他一支又一支地叭他的葉子煙,而那位面帶倦容的老陳,早已進入夢鄉了。

     “……這是第一個問題。

    下邊說第二個問題……”鄭百如關上一個筆記本,打開第二個筆記本。

     顔少春趁這個空兒開言建議道:“簡單一點嘛,是不是大家發言議論一下?” 鄭百如忙說:“可以可以……”他的精神蠻好的。

     龍慶卷好一支煙遞到老陳面前,同時碰了一下老陳的膀子:“來,整一口吧!” 老陳醒來,睡眼矇眬地瞅了一眼會場上的氣氛,點燃煙叭了一口以後忙說: “大家都說過了吧,我也有幾句……” 顔少春忍住笑,盯眼望着老陳。

     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老陳,根本沒鬧明白人家講的什麼。

    他本着自己既是支委,又是生産隊長的職責,一五一十地在組織會上反映問題。

    他說: “不曉得是咋個搞起的,這兩天我們隊上鬧(口昂)了!……一個問題是關于糧食折成。

    如今是年終決算了,一年當中分的糧食早都變成大糞了,還來個重新折成!比方說吧,我們那個小隊,今年谷子遭水災,全是分的泥水谷,當時硬過硬折六成半分給社員,大家都喊太兇了,可現在又來個新精神,翻攤重來,算八成半,大家滿腦殼意見,我也鬧不清楚,請你們二位解釋一下。

    ”他擡眼望了望龍慶,又望了望鄭百如。

     龍慶一聽這個事,心裡就發麻!他知道這事早晚要鬧出來,但他有苦難言,不開腔,他想讓鄭百如自己去解釋。

     顔少春十分注意老陳提出的這個問題。

    但她卻不知道底細。

     鄭百如說道:“這是外地清理核實産量的一個先進經驗,杜絕瞞産私分的一個重要措施。

    ” 老陳不服氣:“我們是硬對硬,沒有搞瞞産啊!” “難說哩!”鄭百如說:“你能擔保每一個人都沒那個思想?” “實事求是嘛!”金順玉發言,“我們四隊沒有瞞産私分,我們這次也沒搞重新折成。

    ” 鄭百如沒好氣地回答她:“我曉得你們有人思想不通,希望你堅持黨的原則。

    ” 金順玉站起來了:“你這是什麼‘黨的原則’啊,實事求是才是黨的原則!” “支部決定……”鄭百如盛氣淩人地說。

     “幾時決定的啊,我怎麼不知道呢?”金順玉毫不相讓,她從心眼裡看不起鄭百如,這件事,她叫兒子吳昌全問過龍慶的,支部根本沒有這個決定。

     龍慶出來打圓場,他說得吞吞吐吐: “這件事……當然……不過,以後可以扯得清楚的嘛。

    今晚時候不早,就别扯到一邊去了吧。

    ……還是研究規劃的問題,我們的遠景規劃還沒有搞起,公社發下來的規劃表格一張也沒有填……不然,又要催我們交表了!……哎,如今的表格也實在是多。

    ” 金順玉大娘氣鼓鼓地坐回原位。

    那位挑起這場不愉快的争論的老陳這才弄清了今晚會議的主題,有點後悔自己不該冒失地殺偏風。

    但是,他太疲倦了,鄭百如往下講規劃的時候,他怎麼也克服不住瞌睡襲擊,終于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月兒當頂以後才散會。

    顔少春留下金順玉大娘,把人們送出許家大門,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獨個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她闩好了院子門,回身進屋時,一眼瞟見院牆角落那間孤零零的小屋裡還透露着一團燈光。

    她已經知道那兒住着的孤零零的女人是許家離了婚的四姑娘,而且在吃晚飯的時候,她特意在院子裡去觀察過,那位四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在桑園裡挖樹蔸時,隻說了一聲“我來”的那位身子單薄而力氣頗大的女人。

    這時,顔少春忍不住輕輕走上前去,對着歪斜的門縫往裡瞧,隻見桌上一盞孤燈,油快幹了,小屋裡昏茫茫的。

    那個女人正坐在簡陋的床上,納着一隻鞋底,手在動,兩眼卻怅然地望着那如豆的燈火。

     顔少春退回院子裡來。

    滿院裡散着臘梅的幽香,寒風發出唦唦唦的響聲如泣如訴,叫人心裡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