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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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們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笑得許琴都有點手足無措了,她着急地制止道: “笑什麼,笑什麼……” 但是,顔組長自己被婦女的笑聲感染着,也一同笑起來: “鹽、顔都差不多,随便叫好了。

    ” 一個肥胖的女人說:“鹽巴的鹽,好記。

    ” 一個伶牙俐嘴的姑娘卻說:“紅顔色、白顔色的顔字,不也好記麼?” 說着大家又争論起這兩個字來。

     顔少春心想:“随便一個毫無意思的問題,她們都好像對它有趣似的。

    難道她們心裡就沒有裝着一點使她們牽挂的事情?哪能啊……但是,她們都在想些什麼呢?” 過了一陣,顔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個三十左右、容顔消瘦俊俏的婦女身上去了。

    因為從一開始,她就留心到這個女人既沒有笑,也沒有跟人家答白,隻是埋頭狠命地挖。

    看那單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氣,她揮動着一把大鋤頭,那麼三下五下的一個樹疙蔸就绐挖起來了。

     顔少春對付着一棵老樹疙蔸,一連挖了幾十下,也挖不起來。

    這時,那個沉默的女人跨過來,微微一笑,輕聲說:“我來。

    ”隻見她翻上翻下幾鋤頭把四周的根子斬斷,把土刨了開來,咬緊嘴唇,對準那插入泥土的入地根,又是那麼幾鋤,樹疙蔸就起來了。

     顔少春十分羨慕這個婦女,她說:“你真有勁哩!” 那個女人苦笑一下,還沒開口,旁邊一位幹瘦的黃臉膛女人就酸溜溜接過話去說:“同志,我們這些鄉壩頭的女人,要是沒得勁,哪個男人要你!白吃閑飯的好事,沒得!” 她這話還沒說完,一下子又被别的女人接了過去。

    于是,你一言,我一語:關于有勁沒勁啦,白吃不白吃啦,誰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閑條”又呱啦開了,沒完沒了的,好像她們全是一些無憂無慮的、沒有心腸的女人。

    她們嘻嘻哈哈,談笑風生,仿佛現刻不是葫蘆壩的漫長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餘晖也像增添了幾分暖意,猶如春天已經來到了似的! 這樣的氣氛容易感染新來乍到的客人,使人暫時忘卻眼前的現實,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

    顔少春置身在這群勤勞的婦女當中,這些年來籠罩在她眉宇間的那一抹愁雲,一下子散開了,一種新鮮清澈的空氣充滿了她的心胸,臉色變得紅潤,手上的鋤頭揮舞得更加靈活了。

    不多一會兒,她已經刨出了兩個老樹疙蔸。

    她像别的女人一樣,扯起衣袖擦着臉上的汗水。

     許琴在隔着一丈多遠的地方揮動着鋤頭。

    這個健壯的年輕人已經脫去了棉襖,隻穿一件果綠色的半舊的襯衣,渾身充滿着青春的活力,紅撲撲的臉上冒着熱氣,兩根粗大的發辮随随便便地挽起來挂在頭頂,露出一段修長的油黑頸項。

    顔少春擦着汗,望着這矯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兩天前許琴和她的一場談話。

     那天下午,會議進行分組讨論,顔少春參加了年輕人那個小組,各大隊的團幹部們看到新來的工作組長來聽取他們的發言,都很興奮,争先恐後地彙報着自己那個團支部的工作。

    他們生怕工作組長有輕視他們的意思,還特别慎重地摸出小本子來念着一些據說是很重要的數字:組織青年參加了多少次批判大會,寫了多少箱批判稿,批鬥了多少個人,收繳了多少本黃色書刊……總之,團幹部們做了很多工作,他們每一個人的發言幾乎都帶有當時十分流行的話:資本主義已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無産階級專政越來越鞏固。

     許琴在那個會上沒有發言。

    散會以後,顔組長把她請進自己屋裡,問她: “你叫什麼名字?” “許琴。

    ” “對,你看我這小本兒上記着呢,各大隊的團支書都發了言,就你沒有說話,你們葫蘆壩沒啥好說的麼?” “嗯,沒啥好說的……哎,不曉得該咋說呢。

    ”許琴神色緊張地看着工作組組長。

    其實,這個二十歲的姑娘這一天的思想活動,是她有生以來最激烈的,四姐搬家時的眼淚,八姐信上的話語,七姐的庸俗無聊,鄭百如矜持的笑臉,還有工作組長在大會上的一番熱情洋溢、語重心長的演講……這一切,引起她對葫蘆壩過去未來的思考,引起了她對姐姐們的前途的思考,同時,她也不能不為自己的處境思索。

    這一天,她像一片落葉,被狂風吹落,一會兒落進深淵,一會兒又飄向雲天。

    她心裡有多少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顔少春見她神态有些緊張,便給她倒了一杯開水,說道: “實在想起來,也真沒啥子好說的。

    團的工作,這些年來很難搞,都搞了一些什麼呢?天才曉得!……”顔組長說到這兒笑了起來,“那些團幹部們真可愛,他們拿報紙上沒人看的那些空話來對付我。

    哈哈哈……好像我特别愛聽那些一樣……” 聽着顔組長輕松的笑聲,許琴緊張的神情緩和下來了,再擡眼看看工作組長坦率的表情,她感到很新奇,但還是放心地露出微笑來。

    而當她從顔少春那平平淡淡的叙述中,得知眼前這個像慈母般的工作組組長在五十年代也曾做過團的工作時,一種親切的感情油然而生,接下去她便毫不顧忌地把自己今天經過的、想過的一切都傾吐了出來。

    顔少春被她的天真而又誠懇的述說感動了,尤其是姑娘對于葫蘆壩現實的那種憂慮和思考,使顔少春深深激動,她們的心靠近了。

    但顔少春回答許琴的,卻不是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而是沉思。

    她沉思良久以後,說道: “許琴啦,你可别以為我有什麼錦囊妙計,可以解決葫蘆壩的問題和你心中的疑團。

    真的,說一句亮底兒的話,我們都差不多!你以為‘工作組’就能包打天下啦?哈哈哈……我可沒有那個本事。

    如今幹什麼事,都像在茫茫大霧裡走路一樣,雖然心頭明白自己要往哪兒去,可道路卻不清楚啊!你說是不是?……不過,黨既然派了我們來,當然不會來白吃幹飯,總得幹點兒什麼吧。

    比如說,跟大夥兒一起,先把生産恢複起來。

    要把生産恢複起來,該做的事兒可多啦!” “要說發展生産,大家勁頭很足的。

    比方說我三姐吧,一家六口,日子過得很艱難,吃的穿的都顧不上,天冷了,孩子們還光着屁股呢,可她和我三姐夫又都不是懶人!他們勤巴苦做,卻總是艱難!……再說我家四姐吧,唉……” 顔少春聽完了許琴對自己家庭成員的介紹,以及有關葫蘆壩上近年來人事關系變化情況的叙述以後,又進行了詳細的詢問,從人們對于政治運動的态度,到經濟收入水平,以及家庭生活的細節都問到了。

    最後,她告訴許琴:工作組的大部分同志即将派到各大隊去,而她自己,則打算到葫蘆壩住一段時間。

     許琴聽到顔組長的這個許諾,簡直高興極了,她直截了當地邀請顔組長住到她家裡去。

    顔少春告訴她說:“住在誰家都一樣,這事兒得由大隊支部去安排,我們到了大隊,按組織原則,應該在黨支部領導下開展工作。

    ” 聽到這幾句話,許琴心裡又涼了半截,她可沒聽說過這樣的“組織原則”呢!她擔心如果工作組的權力在葫蘆壩現在那個黨支部之下,那麼一切的願望都會化為泡影。

     顔組長看出了許琴的這個意思,安慰她道:“不過,還有公社黨委、還有縣委、區委呢!葫蘆壩還有那麼多黨員、團員、群衆,我們可不糊塗,你别擔心我們。

    ” 許琴轉憂為喜,紅着臉辯解道:“我不是擔心你們,我是說我們葫蘆壩的病,害得很沉重,不是上級派來的‘醫生’,怕治不了。

    ” 顔少春笑了,她又故意逗趣地說:“那有什麼關系?——醫病不着,原病退還嘛!” 說得許琴笑了起來,勁頭十足地離開公社,立即摸黑奔回葫蘆壩去了。

     …… 眼下,從許琴這幹勁沖天的架勢,顔少春看得出來:這個一心急于要改變葫蘆壩面貌的姑娘,這兩天一定是處于極度的興奮之中。

    她此刻不由得默默地想道:“我們應該怎樣用行動來回答姑娘的問題,回答群衆對工作組寄托的希望呢?” 冬日的太陽,在柳溪河對岸的環形山巒抖動了一下,就迅速地隐沒了,葫蘆壩立即昏暗起來,朦胧中,耳鼓山上現出了半輪乳白色的月亮。

     是收工回家的時候了,婦女們的無邊無涯的“閑條”這會兒自然收了場,她們想起家裡的鍋竈、孩子和豬兒來,開始停下手上的活,東張西望,等待着收工的鐘聲。

     奇怪的是今天的鐘聲遲遲不響! 有幾個女人對顔少春投去極不信任的目光,她們互相用眼神和嘴唇無聲地傳遞她們的不滿,意思是:“我原說工作組來了沒得好事嘛!你看,這會兒還不叫收工,安心叫我們不過活了!” 顔少春呢,擡眼看了看大家的臉色,憑着她多年農村生活的經驗和一個女人的細膩,她知道社員們在埋怨了。

    她也納悶:生産隊長為什麼這會兒還不打鐘收工呢?她看了許琴一眼,隻見許琴還在那兒拼命地挖。

     這會兒,從田壩小路上,有兩個男子向着桑園走了過來。

    婦女們一齊把目光投去。

     是大隊副支書兼大隊會計鄭百如來了,和他一道的是工作組的小齊同志。

    鄭百如含着溫和的笑意對大家說: “婦女同志們,辛苦了!今天遲半個鐘頭收工,多幹一點活路,你們沒意見吧?” 誰也沒有開腔。

    小齊望着那些拄着鋤頭的女社員,像要故意叫社員們相信他的嚴肅,臉上的肌肉總是繃得緊緊的。

     人們終于小聲叽咕開了,胖子女人說: “沒意見——我倒沒意見,就是我屋頭奶娃子有意見!他要哭呢……” 伶牙俐齒的年輕姑娘說:“我也沒啥意見,可是我沒法叫我的肚子不餓!” 黃臉女人聲音很大:“……可你先得叫我那個男人不要吵啊!” 鄭百如并不生氣。

    他知道顔組長在這兒勞動,雖然他并沒有故意要讨好工作組長的意思,但口氣一點沒有平日的驕橫。

    他很耐心地向社員們解釋: “農業學大寨,是要大幹哩!這是上級的号召。

    對于上級的指示,我們要堅決地執行!‘大批促大幹,大幹促大變’,政治挂帥、思想領先,就是掉幾斤肉,也要把葫蘆壩建成大寨式大隊!” 但是,阿彌陀佛,鐘聲終于響起來了。

    婦女們不願再聽鄭副書記的動員,一窩蜂似的散開,她們各自跑回家去了。

     小齊同志瞪着眼睛。

    顯然,他對于社員們的這種“紀律性”表示憤慨。

     顔少春卻不以為然,她問小齊: “呃,你住下了麼?” 小齊報告說:“住下了。

    ” “怎麼樣?” “還好。

    不過,那個叫吳昌全的青年性情很古怪,思想有些落後……” “是麼?” “嗯啦,……見我搬進他屋裡,他自己就忙着要卷被蓋往外搬。

    ” “人家讓你嘛。

    ” “完全不是!那一副滿不高興的表情,完全說明他思想抵觸。

    ” “哎,可别那樣說,小齊啦,可别主觀……” 鄭百如插進話來:“顔組長,這事,齊同志已經對我說了,我會去幫助吳昌全,他那個态度很成問題。

    ” 顔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