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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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害着“火巴眼”的代理支書卻說:“笑話!哪個不曉得你家裡的衛生講得好呀?嘿嘿……” 老漢一聽,急了,忙壓着嗓子說出另一個理由來:“支書,你不曉得,我有‘事’呀!過些日子,女兒、女婿、外孫兒們一大堆的來了,我又往哪兒安置嘛!你給我想想看。

    ” 龍慶揉了揉紅眼睛,說:“過幾天你做生?……看嘛,我簡直把這個事忘了呢!……讓我考慮考慮……” 然而,龍慶是怎麼“考慮”的嘛!——這天下午,老漢吃驚地看見一個背着挎包的中年女同志直端端地向着他家走來了,老九許琴提着人家的行李,高高興興地靠着那個女人的肩膀走着,而龍慶呢,用巴掌遮着眼睛,笑呵呵地跟在後面。

     許茂手裡拿着竹筢,忙閃身站在院牆裡的柴火堆那邊,臉色十分的難看。

    望着一行人跨進院子門,望着那條名叫“招财”的黃狗對來人搖着尾巴,他心裡簡直難受極了。

    那個女同志一進門就被滿院的樹木花草吸引住了,她擡頭看着盛開的梅花,沒有發現柴火堆那裡的老頭子。

    而許琴卻淘氣地對老漢投去欣喜的一瞥。

    許茂忙背轉身去,用竹筢使勁地摟着茅柴,很響亮地噴着鼻子。

     斜陽下,院子裡顯得明亮、整潔。

    西牆邊的豬圈用石灰塗抹得雪白,圈門上吊起厚厚的草簾子,東牆邊的茅柴堆得齊屋檐高,順牆根有一間房門緊閉的小草屋,門口壘着鍋竈,雖然與整個院子有點不協調,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院壩裡的花草林木掩映之下,有一段石闆鋪成的小小的人行道,走過去,有三級石梯,登上寬敞的階沿。

     正屋的兩扇柏木大門關閉着。

    許琴閃身走進偏房一道小門。

    從小門進去黑糊糊的,三眼大竈和水缸占據着這竈屋的一半地面,穿過這暖烘烘的小屋,是一間堆放着櫃子、囤子和柏木扁桶的角屋,穿過這間散發着糧食和紅苕幹香味的屋子,再穿過一間放着大床、立櫃等粗笨家具的、充滿了濃烈的煙草味的住室以後,才是正屋。

    許琴從裡面把正屋的兩扇柏木大門敞開,邀請還站在階沿上的客人進屋去。

    正屋中間放着吃飯的方桌,正面橫着一具高大的漆得發亮的壽木,四周泥牆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圖畫紙。

     正屋裡的右手邊的小門上挂着一塊花布門簾,許琴打起門簾子,把顔組長讓進去,穿過兩間隻有空床而無人居住的小屋以後,才是許琴自己的卧室。

     像現時所有那些有知識的農村姑娘一樣,九妹子的卧室布置得十分整潔淡雅。

    這裡除了點簡單的針線用具外,有一張條桌,條桌上放着鏡子書籍和筆記本兒。

    床上鋪着雪白的床單,一條粉紅色的被蓋疊得整整齊齊,用紅色絲線挑着梅花圖案的小枕頭上還有一本打開的小說書。

     “這是一個家道寬裕的人家。

    ”顔少春這樣想着,便說道:“我們當姑娘的時候,可沒有你如今這樣的福氣呢!”她臉上挂着欣然的笑意。

     許琴不由得紅了臉,有點羞澀起來。

    她把顔組長的被蓋卷兒放在椅子上,說: “顔組長,我們倆夥住一間呢,還是你一個人住一間呀?你要是喜歡一個人住,我就到隔壁那間去,反正我們家有空房子,都是從前姐姐們在家的時侯住過的。

    ” 顔少春說:“我們夥住一間吧,你看行不行?” 許琴高興地拍着巴掌說:“要得!有啥子不行啊!一會兒我把床搬一張進來。

    ” 顔少春坐在床沿上,突然問道:“過幾天你那些姐姐們回來給你爹做生,能住得下麼?” 許琴吃驚地說:“你咋個曉得的啊?” 顔少春笑而不答。

    許琴便告訴她: “我都給她們寫信去了,叫她們不要回來!” “為什麼啊?”顔少春驚奇地望着九姑娘。

     “不為什麼,”許琴回答,“眼下大家都忙啊!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傳達下來了,哪裡不是一樣的。

    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人家川西壩怕比我們這裡還鬧熱呢!……她們拖兒帶崽地回來一趟多麻煩,還不就是耍幾天,吃幾頓,有啥意思哪!” 笑望着這個直爽熱情的許家九姑娘,顔少春又問:“不叫她們回來,這是你的意見,還是你爹的意思?” “我爹……”許琴調皮地用手捂着嘴巴說;“他還不曉得呢!” “啊呀!他要是知道你擅自寫了退客的信,不打你這個死丫頭!” “嘻……他不打我。

    你還不曉得我爹的脾氣,不過是樣子挺兇罷了。

    ” 屋外高檐下,代理支書龍慶坐在高闆凳上,手搭涼棚,遮着紅眼睛,正在和許茂老漢說話。

     “工作組同志吃飯給飯錢,給糧票,又不白白吃你。

    ”這位土生土長在葫蘆壩上的農民幹部,他憑着多年的經驗,知道怎樣地應付各種各樣的人和事,用和緩的口氣對許茂說。

     許茂站在檐坎下面,手裡拄着那根竹筢,布滿了皺紋的圓臉拉得長長的,凸起的眉骨下面兩隻明亮的大眼睛盯着龍慶,說道: “我姓許的倒不在乎那幾頓飯呢。

    我求告你的事情呢,你怕是丢到……” 龍慶知道他要說出什麼話來,忙插話道:“哈哈哈……我早就曉得你老人家不在乎這些小事嘛!隻算我剛才沒說,算我沒說……” 許茂見代理支書如此支吾應付,心想:現在而今,人都攏屋了,再說也白說了。

    但是,一想到往後的數不清的麻煩,老漢心裡十分悲哀:做生來客不方便,這是一;單是夜裡在我家開會,還不知要費我多少煤油呢!……“哪個不自私?你龍慶為啥不把工作組往你屋頭領去,偏偏把虧讓我吃?我幾時得罪過你啦?……”他這樣想着,不由忿忿地嘟哝道; “好嘛!你們當公事的就曉得把自己身上的虱子朝我們這些人身上捉。

    ”說完,噴着鼻子轉身扒柴去了。

     龍慶卻淡淡地笑着。

    辦完一樁事情以後,心情輕快,他對着屋裡說道: “顔組長,你休息一下吧,我去通知開會啰!”說完就穿過院壩頭的樹蔭出去了。

    出門時,他手闆遮眼睛,特别向許茂老漢送去一個開心的微笑,并點頭告辭,對于老漢的煩惱,這位性情豁達的大隊幹部竟好像沒有看見。

     許琴這時從屋裡跑出來,将代理支書叫住,轉達顔組長的話說:“大隊幹部們這兩天不是正忙着決算分配的工作麼,如果你沒有緊要的事情,白天就别開會了吧。

    ” “呵?”龍慶回過頭來,睜大了紅腫的眼睛。

     “不必開會了。

    ”許琴以為龍二叔沒有聽清楚,又補充道,“顔組長說,大家都挺忙的,白天又何必開會?……” 工作組來了,而不開會,連個見面的幹部會都不召開,這似乎已經超過了龍慶同志的常識範圍,驚疑的表情長久地凝固在這個經驗豐富的代理支書臉上。

    他邊走邊想,過了好一陣,才得出他的結論: “唔,看樣子,這個女同志沒得經驗。

    ” 幾分鐘以後,顔少春就從房裡出來了。

    她順手在廊檐下拿起一把鋤頭。

    這把鋤頭明锃瓦亮,柏木把兒光滑勻稱,―看便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位勤勞能幹的莊稼人。

    顔少春喜愛地掂了掂鋤頭,把它扛在肩上,笑着招呼許茂道: “大爺,你忙啊!……這把鋤頭一定好使。

    ” 許茂眯縫着眼睛回過身來,裝着沒聽清楚她的話的樣兒,嘴裡含糊不清地“唔”了一聲。

     “大爺,今年這個冬天不怎麼冷,你感覺是不是?” “唔,是稍微熱和一點。

    ” “聽說冬天不冷,明春的莊稼蟲口重,影響收成,是不是呀?” “唔,唔,是有這個說法……”老漢的左眼睛微微睜開,注意地瞅着這位穿灰布衣服的女同志。

    他覺得這位幹部似乎有點不同尋常,他不曾想到如今除了靠着莊稼吃喝的農民以外,還有誰把莊稼放在心上。

     顔少春也盯着他,像是要證實一下公社炊事員描繪的形象是否準确似的。

    接着,她笑問道: “大爺,你常在街上賣小菜麼?” 許茂聽着這話,把臉一沉,扭過身去扒柴,嘟哝道: “不賣,留着幹啥子?……莊稼人喉嚨細吞不下呢!” “哈哈哈……”顔少春愉快地笑起來。

    對于老漢這又頂又撐的回答,她并不介意。

     許琴也扛起一把鋤頭來到院壩裡,她們二人相跟着出了大門,向田野走去了。

     許茂老漢見她們出去了,便三步并成兩步跨到大門口,望着顔少春的背影,心裡揣摩着: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看樣子好像是個“高級官兒”呢。

    她該不會像前年那個工作組那樣的“亂來”吧?隻要一想起那次硬把老漢老娘們集合起來唱戲的情景,他不由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好嘛!你們硬是安心不讓莊稼人過日子的啰。

    好嘛!” 許茂回到柴堆旁,忿忿地嘟哝着,越是往下想,越是想不通。

    這兩天來的各種各樣的惱人的事情一齊兜上心來。

    人說這老漢剛強,是也倒是。

    不過他的心髒也和常人一樣是肉做的,有時也會疲乏。

    這一陣,他突然感到力氣不行,便丢開竹筢,一屁股坐在一捆幹柴火上,直到天色黑盡了才爬起來。

     三 出了門以後,顔少春讓許琴走在前面領路。

    許琴快活地問道: “是不是到四隊去看看他們的科研地?” 她本來要提吳昌全的名字,不知為啥,說出口的時候,卻變成了“他們”。

     顔少春沒有注意到這些細小的情節,但她馬上回憶起兩天以前聽許琴講過的事來,便問了一句:“就是吳昌全科研組麼?” “嗯。

    ”許琴點點頭,臉色绯紅。

     “明天去看吧。

    ”顔組長說:“今天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在近邊幹一會兒活路好了。

    ”說着,她望着前邊一片灰蒙蒙的園地問道: “那片地裡有人在挖土?” 許琴說:“不是挖土,是在挖樹樁子。

    ” “那不是桑樹嗎,為什麼挖了?” “哼!這幾年砍得不少呢,砍了樹幹,還連根子都挖掉。

    許琴氣憤地說,表示她是不贊成砍樹的。

     “這是為什麼嘛,不養蠶了麼” “上邊開會,叫抓糧食呢,養蠶是不務正業,資本主義。

    ” “哎,哪兒有那麼多的‘資本主義’喲!”顔少春苦笑着說,“走,我們去看看。

    ” 說着,她們走近了桑田。

    這一片地頗不小,桑樹已經年老了,樹冠沒有經過很好的修剪,顯得高高矮矮、亂七八糟的,十分難看。

    這會兒早已落光了葉子,光秃秃的枝丫憤怒地指向天空。

    林間分散着一群婦女在挖掘着樹疙蔸。

     看見許家九姑娘領着一位陌生的女幹部走來,正在吵吵嚷嚷的婦女們突然不開腔了。

    有的在默默地埋頭幹活,有的直愣愣地望着顔少春。

    她們毫不掩飾自己好奇的心情,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這位剪短發、身體健康的女同志,特别注意她肩上扛着一把鋤頭,好像這是一件什麼稀奇事。

     許琴笑吟吟地對大家說:“嗨,你們看這是誰?這就是工作組的顔組長呀!” “我叫顔少春。

    ”顔組長補充道。

     “什麼?什麼?鹽——少春?”一個中年女人問。

     “顔,姓顔的顔,顔色的顔。

    ”顔少春說。

     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