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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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燒鍋、煮飯、喂豬……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硬撐着,也得起來幹些事情啦!” 勤勞的老莊稼人許茂,從這天起,雖然身子仍然衰弱,卻再不想躺在床上了。

     許琴很快就收拾好行李。

     但她卻沒有忙着走。

    有些青年人,一經人家叫他“出去工作”,腳闆心就會像擦了清油似的,恨不得快一點兒離開莊稼院,遠走高飛。

    九姑娘跟那些人不一樣。

    這會兒,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半靠着捆得齊齊整整的行李卷兒,滿腹惆怅! 此刻,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九姑娘心頭是個啥滋味。

    是喜歡呢?或是憂愁?是年輕人即将改換生活環境,奔向未來途程時常有的那種激動呢?抑或是望着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産生的迷惘和惆怅? 不,都不是。

     她在考慮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自己就要走了,要不要去看看吳昌全?要不要打個招呼,告别一下? 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清早,就是定不下來。

    去吧,為什麼要去?葫蘆壩一千多人,為什麼單單去和他告别?不去吧,為什麼不去?不打個招呼,不向他說上一句重要的話,就是到了縣上,坐在那兒學習也不會安下心來啊! 這個純潔的少女的苦苦相思,有誰知道她心頭是哪樣的滋昧? 七姑娘吃罷早飯到大隊醫療站去抓了藥回來,一見九妹還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便大聲說道:“你怎麼還不走呀,都快十點啦!” 七 姑娘自從在風雨裡偶然遇見吳昌全的那天到現在,一直在吃藥,說是淋雨害感冒了。

    她每天心神不甯,喜怒無常,既不想馬 上回供銷社上班,又不願在家裡幹家務活。

    對于老九的上調,她既高興,又羨慕,她認為自己的工作是營業員,而老九去學習出來後就當幹部了,社會地位比自己高,将來一定能找到一個很好的丈夫。

    ……這個七姑娘!她哪裡能知道妹妹的心事呢! “快十點啦,還在等啥子啊!還有啥子舍不得的麼?……來,我送你一程吧!” 七姑娘說着就去拉她九妹。

     許琴站起來了。

    她說:“不要送,我自己走。

    ”說罷,将行李背在背上,左手提着線網兜,怏怏地跨出房門。

    七姑娘從一旁看見她有點淚眼模糊的樣子,不由得好笑。

     “呃,不去給爹告别一聲麼?”七姑娘在她後面指點。

    老九走到許茂老漢的卧室門口,叫了聲:“爹!” 眼淚再也包不住,回過頭快步走到院子裡去。

    當許茂追出來時,她已經消失在大門外面去了。

     紛飛的雪花早在昨天夜裡就停了。

    多日不見的太陽照着葫蘆壩潔白的田野。

    風在吹,雪在溶化,房檐上,樹枝上,點點晶瑩的水珠滴下來。

     葫蘆壩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都是如此令人留戀!凡是眼睛望到的地方,沒一處不勾起許琴對童年的回憶。

    有甜,有苦,有幸福,也有辛酸……二十歲的姑娘,今天才第一次嘗到了人世間古往今來最令人痛苦的東西,她開始知道那“離情”、“别緒”是什麼了。

     “……我去看他,别人會笑我的;到了縣上,我給他寫封信好了。

    ……”九姑娘這樣想着,加快了腳步。

     然而,她又不願走得太快,她懷着渺茫的希望:“說不定能在路上突然遇見他呢,遇見了,說上一句話也好啊!我要對他說,叫他等着我,别灰心,我雖然參加了工作,可我決不會像别的姑娘,我将來一定永遠是他的。

    ” “天哪,我怎麼好說出口嘛!”還沒有說出口,隻在心裡這樣想 着,她的臉就發起燒來了。

     誰規定了非得詩人才有一顆詩意的心? 在這個純樸的農村姑娘心上,難道沒有豐富的美好的詩意! 九姑娘走着,一步一步就要離開家鄉了。

    這會兒,人們都到葫蘆頸幹活去了。

    積肥的社員們,又都在遠遠的河邊上。

    葫蘆壩的道路好清靜啊!她多麼盼望能碰到一個人,哪怕不是昌全哥,誰都行,隻要他能給吳昌全捎去一個口信。

     背後有人登登登地跑來了。

    九姑娘感覺到是有一個人追趕她來了。

    她停下來,凝目回望——哎,原來是工作組的齊明江。

     “許琴,你走了麼?聽說今天早晨來了通知。

    我剛才跑到你家去,說你剛走呢!” 小齊同志這一陣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嚴肅的。

    他擦了擦汗,站在許琴面前。

     九姑娘心想:“對了,齊同志住在吳昌全家,他一定會把我走了的消息告訴昌全哥,我要不要請他轉達一下……呵!不,咋好意思對工作組的同志說呢!” “許琴同志,走吧,我送你過橋去。

    ”齊明江提議說。

     九姑娘不大情願讓他送自己。

    她說:“齊同志工作忙,不耽擱你吧。

    ” “不忙,忙啥啊!”他先舉步朝前走。

     九姑娘就隻得跟上去了。

     路上,齊明江對她說了一些到區裡、縣裡辦手續的各種規矩,什麼部、什麼局在什麼地方,誰是部長、副部長,局長、副局長,等等。

    但他發現許琴并不愛聽這些,便改了口說: “你學習十五天。

    可能不等你們學習完畢,我也就回縣上去 了。

    ” 許琴吃驚地問:“不是說這次運動最少搞半年麼?咋個一個月不到就撤回縣去了?” “你不曉得。

    ”齊明江向本來就空曠無人的野地裡看了看,帶着機密的神情對許琴說道:“聽說上面又有新精神呐!這個運動的大方向都有問題呢!……當然不是縣裡,這是上邊,上邊傳出來的新精神。

    有些提法和口号都很新,我正在琢磨它們的意義,比如說,‘大資反小資’。

    這可是個最新提法啊!我想,是不是我們這次運動,批了農村資本主義,又整拐啦?那天我做報告之前,可惜沒有聽到這些風聲,要不,我也不會大批資本主義的。

    還有,比如說‘右傾回潮路線’,這個提法也含有新的意義啊!這一回,顔組長把前幾年打下去的幹部又都放出來工作,評工記分,勞動管理,都恢複十年前的辦法。

    老天爺爺!這是不是‘回潮’呀,‘複辟’呀?……一個人,要是不随時注意學習上邊的新精神,可就完啦!所以我分析,我們一定呆不長,很快會被叫回去,說不定回去還得寫檢讨哩!呃,這些話,是小道消息,可别傳出去啦。

    我是為你好,你到了縣裡,可别亂說活,就是讨論發言,也要按上面的精神,如今的精神又很多,有時幾天變個樣,你千萬要留心,要抓住最新精神。

    ” 一席話,把九姑娘說得懵懵懂懂起來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到了縣裡就有那麼多的精神,要是到了省裡呢?怕該憋死了。

     但是,許琴憂心的卻是工作組如果真的半途撤走,那麼葫蘆壩目前出現的一股建設熱潮就會冷下來,人們的希望又會落空。

     “嗨!告訴你一個秘密。

    ”小齊眨了眨眼睛,嘲弄地笑道:“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你猜是什麼事?嘻嘻……你家許貞,在和吳昌全搞戀愛!” “是麼?”許琴忙問。

    她不相信會有這事。

     “你還不相信麼?難道你沒有發覺麼?從吳昌全的日記本上看,早幾年他們就好上了!中間有過一段波折,近來又好起來了。

    這幾天,你七姐還到吳昌全家去過兩次啦!……” 許琴忽然想起,那天在葫蘆頸金大哥家裡,吳昌全曾經向顔組長反映過齊同志倫看他的日記…… “那麼,這全是真的了!他們……吳昌全和七姐,原來早就……幸好,今天聽到這個消息。

    從此,我絕不再思念他了!” 九姑娘咬緊嘴唇,飛快地朝前走去。

    她深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感情沖動和單相思感到羞怯和懊悔。

    但是,此刻反倒又輕松了。

    她的愛情在這一瞬間死滅了,從此不再思念他。

    她将專心一意地去學習,去工作。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呀?”小齊同志在後面追趕着。

    “等一等,我還有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話要對你說呀!” “齊同志請轉去吧,我要趕路呢!”她頭也不回地跑過了柳溪河小橋。

     小齊同志跑得直喘氣,終于站住了,他扯開嗓子向河對岸喊道:“呃!許琴,你到了縣上,就到我家去玩吧!我爸爸媽媽在家……呃,你記住街道門牌,我念給你聽……” 許琴回頭大聲說:“我不聽……” 九姑娘就這樣暫時告别了家鄉。

    當她離得遠了以後,對于家鄉的感情依然是濃烈的。

    秘密的單相思,由崇拜而生長起來的真正的愛戀,有時回想起來,仍然會心裡隐隐發痛的! 四 荒涼的葫蘆頸,不知沉睡了多少年代。

    在這個大霧茫茫的早晨,葫蘆壩的莊稼人的隊伍忽然開上來了。

    這是一支年輕的、歡樂的隊伍,他們手上拿着上代祖先使用過的簡單的農具,心裡懷着為子孫後代造福的崇高理想,向葫蘆頸的頑石開戰了。

     這是一場多麼壯烈而又艱辛的戰鬥!沒有挖掘機、推土機,以及電力爆破等新式裝備,隻有鋤頭、鋼釺和肩膀。

    中國農村五十年代的集體化運動,和七十年代用鋤頭改造山河面貌的壯舉,同樣是世界農民運動史上的兩頁偉大的篇章。

    在勤奮、智慧、吃苦耐勞等方面,中國這支偉大的農民隊伍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支勞動隊伍相媲美。

    表面看去,他們開山挖河,改田造地,隻是為了自己的吃穿,而曆史地看,則正是他們這種辛勤的簡單勞動,在豐富着人類的生活,支撐着祖國社會主義大廈。

    曆史,應該寫上這一筆。

     許秀雲在千千萬萬中國農民中間,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個婦女。

    當她在這天清晨,參加到葫蘆頸這支年輕的、歡樂的隊伍中,揮動着鋤頭,從事建設新生活的艱辛勞動時,這個樸實、俊俏的農村少婦,并不計較過去的苦難,也沒有沉湎于幾度生死的悲痛,她心中隻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熱烈向往和對共産黨的感激之情。

    她消瘦的臉上泛着紅暈,淌着汗珠,像一朵風雨後遲遲開放的海棠。

    但這絕不像養花人放在陽台上的那種修整得過于嬌嫩的花朵,而是隻有在濃霧的早晨,行走在高高的崖畔上,才看得到的開放在石縫中的那種帶露的鮮花,人們稱她們叫野海棠。

     中午收工的時候,社員們把鋤頭放在工地上,跑着回家吃午飯去了。

    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