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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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娃和小長秀圍着秀雲,不讓她回壩子上去。

    孩子們好高興啊!他們邀請四娘到他們家去吃飯。

    她猶豫不定。

     “你爹在家麼?”她悄悄問長生娃。

    她覺得此刻在老金屋裡遇見他,很有點難為情。

     長生娃回答:“還沒回家呢。

    一早進山去了。

    ”“呵!”她跟随在歡呼雀躍的孩子們後面走着,心裡又覺得歉然。

    她是多願意見到他呀!今天在工地上,她在幾百個面孔中沒有見到金東水的面孔。

    她不知他到哪兒去了,又不好問人家。

    龍慶大隊長擠着紅腫的眼睛對她笑,向她表示祝賀,把她羞得什麼似的。

     金東水的小屋裡冷冷清清的,還沒有生火。

    本來就顯得很擠的屋子,如今偏偏堆進許多的鴛篼、鋼釺、炸藥等物件,簡直像個工地上的零亂混雜的物資倉庫。

    誰見了都會皺起眉頭來的。

     四姑娘自從大姐去世以後,在撫養小長秀的日子裡曾來過一兩次,後來因為謠言,大姐夫将孩子從她手裡抱走了,就再也沒有進過這間小屋。

    今天走了進來,她此刻的感受很不尋常,好像經過艱苦的長途跋涉,從幹旱的沙漠突然走進了一片水清月白、柳暗花明的綠洲。

    她覺得這又窄又擠又冷清的小屋,是非常寬敞,也是無比溫暖的。

     她動起手來,很快地把屋子裡零亂的工具、雜物收拾得齊齊整整。

    長生娃在竈洞裡生起了火。

    她對長生娃說:“帶着長秀去耍吧,我來煮。

    ”她說這話的神情,和天底下所有勤勞的母親一樣,對孩子充滿了慈愛。

     長生娃憂慮地告訴他四娘:他們現在住着的這間小屋,過兩天就要拆掉了。

    新的河床正是該從這一段地面挖下去。

    而他們一家三口将搬到哪兒住的問題,現在還沒有決定,但他爹對這件事好像并不怎樣關心,一天到晚隻忙着開河的事。

     “是啊,搬到哪兒去住呢?”四姑娘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想過這個明擺着的困難呢?但她卻溫和地笑着鼓勵長生娃說: “莫着急,總會有房子住的。

    ”但是,到哪兒去住呢?她也一籌莫展。

     傍晚時分,她在工地上看到金東水領着一群漢子從山上回來了。

    他們每人掮着一根柏樹,穿着開花開朵的破棉襖,臉上還有被樹枝劃破的一道道血痕。

    老金在工地上興奮地告訴大家:耳鼓山的同志很支持,照國家牌價賣給他們這麼多挖河工程所需要的木料。

     收工以後,四姑娘不便再到老金家裡去。

    她回到許家院子自己那破小屋裡去了。

     吃罷晚飯,七姑娘像往常一樣,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也不告訴家裡人她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會,顔少春來到小屋門口,問四姑娘: “秀雲,你願意陪我到四隊去參加一個會議麼?” 四姑娘當然願意。

    她反身關上房門,就陪顔組長一塊兒去了,路上,顔少春告訴四姑娘說:“老金這個人挺固執,他堅決不同意在現在一切都還亂紛紛的時候考慮結婚的問題。

    的确,他太忙了,他的一切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剛剛開始的工作上。

    我想,他的意見也是對的。

    現在的确是有點太倉促了。

    你看,怎麼樣,想得通麼?” 四姑娘說:“我想得通。

    這麼些年辰都過來了呢……” “我想,也不會等待得太長久的。

    ” “不管多久,我都不伯。

    我能等。

    ” “好!秀雲,你真是個好女人!”顔組長說話,聲音有些哽塞。

    接着,她好像忍不住了一樣,告訴四姑娘: “今天接到電話通知,明天工作組要回縣裡去了。

    ” “是麼?”四姑娘被這消息震動了。

     “不過,我們還會回來的。

    ”顔少春堅定地說。

    她沒有告訴許秀雲工作組被迫撤離的原因,她不忍心對許秀雲說出目前黨内鬥争的實際情形,她不願意把那些令人痛苦的情形說出來傷這個農村婦女的心。

     四姑娘緊緊地靠着顔少春的肩膀,感到顔組長的肩膀在輕輕地戰栗。

     “現在葫蘆壩這個黨支部很堅強,即使外面又有什麼風吹草動,我相信老金他們能頂得住的。

    有了這幾年沉痛的教訓呢!……秀雲,你放心。

    你受的那些苦楚,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無論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秀雲啦,你要相信:我們黨時時刻刻都把人民放在心上的。

    請你把這個去向人民宣傳!” 顔少春哭起來了。

    她還有一個關于她個人的事情沒有告訴四姑娘——她今天收到兒子的來信,她那被折磨了幾年,身體衰弱的丈夫,已經在半個月前死在礦并裡面了。

    ……她多麼想大聲疾呼,把這個悲痛訴說給人們!然而,她到底隐忍下來了。

    人民也有痛苦啊,何必再去傷他們的心! 四姑娘問:“你冷麼?” “嗯,是有點……不過……” 星空燦爛,柳溪河在一旁閃閃發光。

    黑沉沉的田野上,一條白晃晃的大路伸向遠方。

    飽含着蠶豆花香的夜風,呼呼吹來,依然令人感到寒冷,但又有一點春天的味道,使人确實能夠聞到一股清新的躍躍欲試的春的氣息。

    她們肩挨肩地默默地走着,各自都在心裡想象着春天将是一個什麼樣子。

     顔少春突然問道:“這葫蘆壩的春天,一定很美吧?” “嗯!”四姑娘點點頭,說:“一到春天,斜坡上河邊上土坎上小水溝裡,到處開滿了花。

    紅的、紫的、黃的、白的、粉紅的,滿坡遍野,放開眼界望去,活像一片彩霞。

    那些野海棠、野薔薇、木芙蓉、桃花、李花、梨兒花、金絲娘等等,金錢草、金針菜、夜嬌嬌……呵呀,真是數也數不清呢!” 這天夜裡,在金順玉大娘家裡開大隊黨支部委員會。

    新的支委會信心百倍地表示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葫蘆壩這塊社會主義陣地絕不能再丢失了。

    已經動起手的建設事業,一定要紮紮實實地幹下去,絕不能半途而廢, 屋裡的會開得熱氣騰騰。

    四姑娘坐在一旁“旁聽”,等待着陪顔組長一塊回去。

    她從來沒有聽過人們這樣的發言。

    從這一群普普通通的、包括金東水在内的莊稼人身上,她汲取到一股巨大的力量。

    她堅信:葫蘆壩一定能一天天好起來。

     與此同時,吳昌全正在隔家不遠的科研地籬笆那兒和許家七姑娘幽會。

     近來,他們常常進行這樣的幽會。

    近旁,旱油菜花散發出沁人肺腑的香味,這香味,常常會使人想起一些稱心如意的事情。

    但是,在吳昌全心裡,愛情的向往,已不那麼強烈了,有一顆微小的厭倦的種子,漸漸被七姑娘給澆灌得膨大起來,他感到的隻是冷漠。

    愛情的悲劇并不都是生離死别,應該說,冷漠,更是愛情的悲劇。

    他感到他們之間隔着的牆壁越來越厚,各人的道路不同,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好比天冷天熱,那是人們沒有辦法控制的。

     七姑娘說:“昌全……明天我要回連雲場去了,你有空常到供銷社來耍嘛。

    呵!……你聽我的話吧,莫犟性了!你這麼好的學問,應該努力争取出去工作,我去為你奔走吧!我就不信有打不開的門。

    昌全,我說過多少遍了,我還和從前一樣愛你,以後,我也絕不再和别人好,隻和你!……我要盡一切辦法,克眼重重困難,把你從農村弄出去。

    那時候,我們生活在一起,該是多幸福啊!……哎,你怎麼不說話呀?” 七姑娘的話,确實是真誠的,一點也沒有她和別的男子相好時的那種虛情假意,她是真心實意愛着吳昌全。

    然而,怪!昌全心裡感到厭倦,在這個他曾經為之傾倒過的姑娘面前,此刻,他心裡沒有愛情。

    因為在他看來,過去那個天真純潔的七姑娘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依稀的月影下的這個漂亮的七姑娘不是從前那個了。

     他不說話。

    他已經絲毫不再希望從她那裡得到什麼,這個古怪的青年! ………… 第二天,就是許茂老漢一年一度的生日了。

    一早,顔組長就向他祝賀生日,并很大方地給他結算夥食賬。

    許茂老漢心情不佳。

    他推辭不收顔組長的錢糧,但她還是說服他收下了。

    顔少春把被蓋卷留在許家,說是以後還要回來。

     她走了。

    四姑娘無論如何要去短送一程。

     七姑娘沒等吃午飯,她心煩意亂地要回供銷社去。

    她對許茂老漢表示決心:她要到公社、到區、到縣裡去找那些有辦法的熟人,為昌全的前程争取一條路子。

    許茂老漢聽着,不置可否,他心裡亂得很。

     人們都走了。

     偌大一個許家院子好寂寞! 許茂老漢彎着腰,獨自在院壩裡徘徊忿忿地噴着鼻子。

    他感到委屈,憤怒,又覺得怅惘和空虛。

     老漢老了,确實老了!他的高大的身軀伛偻得很厲害,骨瘦如柴。

    。

     他徘徊着,思考着。

    後來,他終于鎖上大門,向着葫蘆頸方向走去。

     葫蘆壩上享有盛望的老農民許茂,如今顯得十分的凄惶。

    他拄着一根扁擔,一步一挨地走着,時而仰臉看看藍藍天空上的流雲。

     到了葫蘆頸上,他繞過沸騰的工地上的人群,含羞地來到金東水居住的小屋門前。

     這裡有幾個社員正在扒屋頂的草,小屋就要被拆掉了。

    長生娃拉着小長秀的手站在門外的小草坪上,憂郁地觀望着屋頂上的人。

     許茂的眼睛四處搜尋着,老金不在這裡,但他看到兩個小外孫了。

    他們也在打量他呢! 他跨過去,蹲下身子,張開瘦長的手臂,将小長秀摟在自己胸前。

     小女孩不認得這個花白胡須的瘦長老人,“哇”的一聲驚叫起來了。

     懂事的少年忙對妹妹說:“這是外公,這是外公!你不是常想外公麼?看,外公這就來了呢!” 小長秀睜大了美麗的眼睛,望着她的陌生的外公。

    許茂呢,由于一種冷酷的原因,他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大女兒許素雲留下的這塊骨血。

    悔恨和羞恥,使這位剛強的老漢灑下了一串淚珠。

    長生娃說:“我們就要搬到生産隊的空牛棚去住了。

    ” 老漢說:“不,不,你們到外公家去住吧,那兒的房子多呢!全是你們的。

    ” 孩子睜大了驚愕的雙眼。

     “你們老子在哪兒呀?快去找他來。

    今天就搬過去吧!” 孩子們依然遲疑着,不敢相信是真的。

    …… 1978年初稿 1979年8月26日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