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趙甲狂言

關燈
短地跪在了地上。

    紛紛地磕頭不止,有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有喊罪臣罪該萬死的,有喊謝主龍恩的,雞雞鴨叫,好一陣混亂,讓你爹我和餘姥姥看透了這些大官們的本質。

     皇上站了起來。

    那個老太監大喊: "起駕回宮——" 皇上走了。

     娘娘們跟着皇上走了。

     太監們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樣的大臣和老虎一樣的小蟲子。

     你爹我雙腿發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飛舞,如果不是餘姥姥攙了我一把,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駕還沒起來時,就會癱倒在小蟲子的屍體旁邊。

     二 你們,還敢對着我瞪眼嗎? 我說了這半天,你們應該明白了,你爹我為什麼敢對着那些差役犯狂。

    一個小小的縣令,芝麻粒大的個官兒,派來兩個小狗腿子,就想把俺傳喚了去,他也忒自高自大了。

    你爹我二十歲未滿時,就當着鹹豐爺和當今的慈禧皇太後的面幹過驚天動地的大活兒,事後,宮裡傳出話來,說,皇上開金口,吐玉言: "還是刑部的劊子手活兒做得地道!有條有理,有闆有眼,有松有緊,讓朕看了一台好戲。

    " 王尚書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晉爵,心中歡喜,特賞給我跟餘姥姥兩匹紅綢子。

    你去問問那個姓錢的,他見過鹹豐爺的龍顔嗎?沒見過;他連當今光緒爺的龍顔也沒見過。

    他見過當今皇太後的鳳面嗎?沒見過;他連當今皇太後的背影也沒見過。

    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會兒,我估計着高密知縣錢丁錢大老爺要親自來家請我。

    不是他自個兒想來請我,是省裡來的袁大人讓他來請。

    袁大人與你爹我還有過數面之交,俺替他幹過一次活兒,幹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時高興,還賞給了俺一盒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

    别看你爹我回鄉半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你們眼裡的一段朽木頭。

    其實,你爹我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你爹的心裡,高懸着一面鏡子,把這個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

    賢媳婦,你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也瞞不過我的眼睛。

    兒子無能,怨不得紅杏出牆;女人嗎,年輕嗎;年輕腰饞,不算毛病。

    你娘家爹造反,驚了天動了地,被拿進了大牢,我都知道。

    他是德國人點名要的重犯,别說高密縣,就是山東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

    所以,你爹是死定了。

    袁世凱袁大人,那可是個狠主兒,殺個把人在他的眼裡跟撚死個臭蟲差不多。

    他眼下正在外國人眼裡走紅,連當今皇太後,也得靠他收拾局面。

    我估摸着,他一定要借你爹這條命,演一場好戲,既給德國人看,也給高密縣和山東省的百姓們看。

    讓他們老老實實當順民,不要殺人放火當強盜。

    德國人修鐵路,朝廷都答應了,與你爹何幹?他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别說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個錢大老爺也救不了他。

    兒子,咱爺們出頭露面的機會來到了。

    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隐姓埋名,糊糊塗塗老死鄉下,但老天爺不答應。

    今天早晨,這兩隻手,突然地發熱發癢,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兒還沒完。

    這是天意,沒有法子逃避。

    兒媳,你哭也沒用,恨也沒用,俺受過當今皇太後的大恩典,不幹對不起朝廷。

    俺不殺你爹,也有别人殺他。

    與其讓一些二把刀三腳貓殺他,還不如讓俺殺他。

    俗言道,"是親三分向",俺會使出平生的本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讓他死後青史留名。

    兒子,你爹我也要幫你正正門頭,讓左鄰右舍開開眼界。

    他們不是瞧不起咱家嗎?那麼好,咱就讓他們知道,這劊子手的活兒,也是一門手藝。

    這手藝,好男子不幹,賴漢子幹不了。

    這行當,代表着朝廷的精氣神兒。

    這行當興隆,朝廷也就昌盛;這行當蕭條,朝廷的氣數也就盡了。

     兒子,趁着錢大老爺的轎子還沒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兒給你唠唠,今日不說,往後就怕沒有閑工夫說了。

     三 你爹我十歲那年,你爺爺得了霍亂。

    早晨病,中午死。

    那年,高密縣家家有死人,戶戶有哭聲。

    鄰居們誰也顧不上誰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

    我與你奶奶,說句難聽的話,拖死狗一樣,把你爺爺拖到了亂葬崗子,草草地掩埋了。

    我和你奶奶剛一轉身,一群野狗就撲了上去,幾爪子就把你爺爺的屍首扒了出來。

    我撿起一塊磚頭,沖上去跟那些野狗拼命。

    那些野狗瞪着血紅的眼睛,龇着雪白的牙,對着我嗚嗚地嚎叫。

    它們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滿身的橫向,一個個,小老虎,兇巴巴,人吓煞。

    你奶奶拉住我,說: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個,就讓它們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難抵衆瘋狗,隻好退到一邊,看着它們把你的爺爺一口撕開衣裳,兩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髒,四口就把骨頭嚼了。

     又過了五年,高密縣流行傷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

    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屍首拖到一個麥稭垛裡,點上火燒化了。

    從此,你爹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白天一根根子一個瓢,挨家挨戶讨着吃。

    夜裡鑽草垛,蹲鍋框,哪裡方便哪裡睡。

    那時候,你爹我這樣的小叫花子成群結隊,讨口吃的也不容易。

    有時候一天跑了幾百個門兒,連一片地瓜幹兒都讨不到。

    眼見着就要餓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經說過,她有個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門裡當差,日子過得不賴,經常托人往家裡捎銀子。

    于是,你爹我決定進京去投親。

     一路乞讨,有時候也幫着人家幹點雜活兒,就這樣走走留留,磨磨蹭贈,饑一頓,飽一頓,終于到了。

    你爹我跟随着一群酒販子,從崇文門進了北京城。

    恍惚記得你奶奶說她的那個堂弟是在刑部大堂當差,便打聽着到了六部口,然後又找到刑部。

    大門口站着兩個虎背熊腰的兵勇。

    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個兵勇用刀背子拍出去一丈遠。

    你爹我千裡迢迢趕來,當然不會就這樣死了心,便整天價在刑部的大門口轉悠。

    刑部大街兩側,有幾家大飯莊,什麼"聚仙樓"啦,賢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門面,鬧嚷嚷的食客,熱鬧時大道兩邊車馬相連,滿大街上飄漾着雞鴨魚肉的奇香。

    還有一些沒有名号的小吃鋪,賣包子的,打火燒的,烙大餅的,煮豆腐腦的……想不到北京城裡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

    你爹我從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見兒,常常幫店裡的夥計幹一些活兒,換一碗剩飯吃。

    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讨飯也比高密容易。

    那些有錢的主兒,常常點一桌子雞鴨魚肉,動幾筷子就不要了。

    你爹我揀剩飯吃也天天鬧個肚子圓。

    吃飽了就找個避風的牆角睡一覺。

    在暖洋洋的陽光裡,我聽到自己的骨頭架子喀吧喀吧響着往大裡長。

    剛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蹿出一頭高,真好比幹渴的小苗子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滿足于乞食生活、無憂無慮地混日子時,突然地起了一個大變化: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個半死。

    當頭的那位,瞎了一隻眼,瞪着一隻格外明亮的大眼,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樣子實在是吓人。

    他說: "小雜種,你是哪裡鑽出來的野貓,竟敢到大爺的地盤上來撈食兒?爺爺要是看到你再敢到這條街上打轉轉,就打斷你的狗腿,摳出你的狗眼!" 半夜時,你爹我好不容易從臭水溝子裡爬上來,縮在個牆角上,渾身疼痛,肚子裡又沒食兒,哆嗦成了一個蛋兒。

    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

    這時,恍恍惚惚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對我說: "兒子,不要愁,你的好運氣就要到了。

    " 我急忙睜眼,眼前啥也沒有,隻有冷飕飕的秋風吹得樹梢子嗚嗚地響,隻有幾個快要凍死的蛐蛐在溝邊的爛草裡唧唧地叫,還有滿天的星鬥對着我眨眼。

    但是我一閉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對我說好運氣就要來到了。

    我一睜開眼睛她就不見了。

    第二天一大早,日頭通紅,照耀着枯草上的白霜,閃閃爍爍,很是好看。

    一群烏鴉,呱呱地叫着,直往城南飛。

    不知道他們匆忙飛往城南去幹什麼,後來我自然明白了烏鴉們一大早就飛往城南是去幹什麼。

    我餓得不行了,想到路邊的小店裡讨點東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個獨眼龍。

    忽然看到路邊的煤灰裡有一個白菜根兒,就上前撿起來,回到牆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來。

    正啃得起勁,就看到十幾匹大馬、馬上馱着頭戴紅纓子涼帽、身穿滾紅邊灰布号衣的兵勇,從刑部的大院子裡擁出,在那條剛剛墊了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嗒嗒地奔跑。

    馬上的兵勇挎着腰刀,手裡提着馬鞭子,見人打人,見狗打狗,把一條大街打得幹幹淨淨。

     過了一會兒,一輛木頭囚車,從刑部大院裡出來了。

    拉車的是一頭瘦騾子,脊梁骨,刀刃子,四條腿,木棍子。

    囚車裡站立着一個被頭散發的囚徒,一張臉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

    囚車在路上搖晃着,缺油的車軸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車前,由剛才那幾個來回奔跑的馬兵引導,馬兵的後邊是十幾個吹着大喇叭的吹手。

    大喇叭發出的聲音無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

    囚車的後邊,是一小撮騎馬的官員,都穿着鮮明的朝服,當中那個大胖子,留着兩撇八字胡,有點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

    官員的後邊,又是十幾個馬兵。

    在囚車的兩旁,護着兩個穿黑衣、紮闆腰帶、戴紅帽子、手裡提着寬闊大刀的人。

    他們倆都生着紫紅色的臉膛——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用公雞血塗了臉。

    他們倆走起路來輕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你爹我不錯眼珠地盯着他們,一顆心完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