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趙甲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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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地吐痰,一個宮女,捧着金光閃閃的痰盂在一旁承接。

    皇上的兩側,鳳凰展翅般地坐着十幾位頭頂牌樓子的娘娘。

    那些高大的牌樓子上簇着五顔六色的大花,垂着絲線的穗子,跟你們在戲台子上看到的差不多。

    那些個娘娘都是鮮花面容,身上散發出醉人的香氣。

    右邊緊挨着皇帝那位,容長臉兒,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塵。

    知道她是誰嗎?說出來吓你們一大跳,她就是當今慈禧皇太後。

     趁着皇上吐痰的空當兒,台上那個威嚴的老太監,像轟蒼蠅那樣,把手中的拂塵,輕輕地那麼一甩,台下跪着的六部堂官和黑壓壓一片太監宮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氣,齊聲高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爹我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來都低着頭不敢仰望,其實都在賊溜溜地瞅着台上的動靜呢。

    皇上咳嗽着說: "衆卿平身吧。

    " 那些堂官們,磕頭,齊喊: "謝皇上隆恩!" 然後,再磕頭,甩馬蹄袖,站起,彎着腰退到兩側。

    刑部尚書王大人從隊列中出來,甩馬蹄袖,跪地,磕頭,朗聲奏道: "臣刑部尚書王瑞,遵皇上禦旨,已着人打造好閻王闩,并選派兩名資深劊子手攜帶刑具進宮執刑,請皇上指示。

    " 皇上說:"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頭,謝恩,退到一邊。

    這時,皇上說了一句話,嗚嗚啦啦,聽不清楚。

    皇上分明是得了痨病,氣脈不夠用。

    台上那老太監拖着長腔,唱戲一樣傳下旨來: "皇上有旨——着刑部尚書王瑞——将那閻王闩進呈禦覽——"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從你爹我的手裡,奪過去那紅綢包裹着的"閻王闩",雙手托着,如托着一個熱氣騰騰的涮羊肉鍋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雙手高舉過了頭頂,托起了"閻王闩"。

    老太監上前,彎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幾案上,一層層揭開紅綢,終于顯出了那玩意兒。

    那玩意兒閃爍着耀眼的光芒,很是威嚴。

    這玩意兒花錢不多,但你爹我費工不少。

    剛打造出那會兒,它黑不溜秋,煞是難看。

    是你爹我用砂紙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

    七十兩銀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隻焦黃的手,用一根留着長長的黃指甲的食指,試試探探地觸了觸那玩意兒。

    不知是燙着了還是冰着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縮了回去。

    我聽到他老人家又嘟哝了一句,老太監就托着那玩意兒,逐個兒讓皇上的女人們觀看。

    她們,也學着皇上的樣子用食指尖兒去觸摸——她們的食指尖尖,玉筍也似的——她們,有裝出害怕的樣子,把臉兒歪到一邊去,有麻木着臉毫無表情的。

    最後,老太監把那玩意兒遞給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畢恭畢敬地接了,站起來,彎着腰,退到你爹我的身邊,将它還給了我。

     台上,老太監把頭低到皇上身邊,問了一句什麼,我看到皇上的頭點了點。

    老太監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給大逆不道的小蟲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蟲子号啕起來,大聲哭叫: "皇上,皇上啊,開恩吧,饒奴才一條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這時,台上台下的侍衛們,齊齊地發起威來,小蟲子臉色蠟黃,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喚了,褲子尿了,低聲對我們說: "爺們,爺們,活兒利索點兒,兄弟到了陰曹地府也感念你們的大恩大德……" 咱們哪裡還有心思去聽他的啰嗦?咱們哪裡有膽子去聽他的啰嗦?一繩子勒死他,他痛快了,咱們可就要倒黴了。

    即便皇上饒了咱們,王大人也不會饒了咱們。

    惶惶張張地抖開刑具,與姥姥擡着——這玩意兒經了皇上和娘娘們的手,突然地增加了分量——每人扯着一端的牛皮繩子,按照預先設計好的動作,先對着台上的皇帝和娘娘們亮相,然後對着王公大臣們亮相,最後對着那一大片跪地的太監宮女們亮相——就跟演戲一樣——慎刑司大太監陳公公和刑部尚書王大人交換了眼色,齊聲喊叫: "執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個亮晶晶的鐵箍子,簡直就是比量着小蟲子的頭造的,套上去不松不緊,剛好吃勁。

    小蟲子那兩隻俊眼,恰好從鐵箍的兩個洞裡露出來。

    套好了鐵箍,你爹我和餘姥姥各往後退了兩步,抻緊了手裡的牛皮繩子。

    那隻小蟲子還在嘟哝着: "爺們……爺們……給個痛快的吧……" 這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着餘姥姥,餘姥姥望着你爹我,心也領了,神也會了,彼此微微地點點頭。

    餘姥姥嘴角浮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他老人家幹活時的習慣表情,他老人家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劊子手。

    他的微笑,就是動手的信号。

    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緊了,隻使了五分力氣,立即就松了勁兒——外行根本看不出我們這一松一緊,牛皮繩子始終直直地繃着呢……小蟲子怪叫一聲,又尖又厲,勝過了萬牲園裡的狼嗥。

    我們知道皇上和娘娘們就喜歡聽這聲,就暗暗地一緊一松——不是殺人,是高手的樂師,在制造動聽的音響。

     那天正是秋分,天藍藍,日光光,四周圍的紅牆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鏡子。

    突然間你爹我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馬上就明白了,小蟲子這個雜種,已經屙在褲裆裡了。

    你爹我偷眼往台上一瞥,看到鹹豐爺雙眼瞪得溜圓,臉色是足赤的黃金。

    那些娘娘們,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張着黑洞般的嘴巴。

    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肅立,大氣兒不出。

    那些太監宮女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有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暈過去了。

    你爹我與餘姥姥交換了一個眼神,又是一次心領神會。

    這種情形,與俺們想得差不離兒。

    是時候了,小蟲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讓他的臭氣熏了皇上和娘娘。

    你爹我看到有幾個娘娘已經用綢巾子捂住了嘴巴。

    娘娘們的鼻子比皇上靈,皇上吸鼻煙吸得鼻子不靈了。

    得趕緊把活兒做完,萬一一陣風把小蟲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裡,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蟲子這小子的下水大概爛了,那股子臭氣直透腦子,絕對不是人間的臭法。

    你爹我真想跑到一邊去大嘔一陣,但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你爹我和餘姥姥要是忍不住嘔了,那我們的嘔吐勢必會引起台上台下的人們的嘔吐,那這事兒就徹底地毀了。

    你爹我和餘姥姥的小命報銷了事小,王大人頭上的頂戴花翎被摘了也不是大事,影響了皇上的身體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

    你爹我想到的,餘姥姥早就想到了。

    這場好戲該結束了。

    于是俺們師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斷的力道,讓那鐵箍子一絲兒一絲兒地煞進了小蟲子的腦殼。

    眼見着小蟲子這個倒黴孩子的頭就被勒成了一個卡腰葫蘆。

    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幹了,現時流出的是一層镖膠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褲裆裡的氣味好不到哪裡去。

    他小子,拼着最後的那點子力氣嚎叫,你爹我是殺慣了人的,聽到這動靜也覺得囗得慌。

    銅鑄鐵打的漢子,也熬不過這"閻王闩",要不,怎麼連孫悟空那樣的刀槍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裡鍛煉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沒有投降的魔頭,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緊箍咒呢? 其實,這道"閻王闩"的精彩之處,全在那犯人的一雙眼睛上。

    你爹我的身體往後仰着,仰着,感覺到小蟲子的哆嗑通過那條牛皮繩子傳到了胳膊上。

    可惜了一對俊眼啊,那兩隻會說話的、能把大閨女小媳婦的魂兒勾走的眼睛,從"閻王闩"的洞眼裡緩緩地鼓凸出來。

    黑的,白的,還滲出一絲絲紅的。

    越鼓越大,如雞蛋慢慢地從母雞腚裡往外鑽,鑽,鑽……噗嗤一聲,緊接着又是噗嗤一聲,小蟲子的兩個眼珠子,就懸挂在"閻王闩"上了。

    你爹我與餘姥姥期待着的就是這個結果。

    我們按照預先設計好了的程序,讓這個過程拖延了很長很長。

    一點點地上勁,胡蘿蔔鑽腚眼,步步緊。

    到了那關鍵的時刻,猛地一使勁,就噗嗤噗嗤了。

    隻有到了此時,你爹我和餘姥姥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啥時候,俺們汗流浃背,臉上的汗水把那些幹結的雞血沖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來是頭破血流。

    你爹我是通過看餘姥姥的臉而知道了自己的臉的。

     小蟲子還沒斷氣,但已經昏了過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離兒。

    他的腦骨已經碎了,腦漿子和血沫子從破頭顱的縫隙裡滲了出來。

    你爹我聽到看台上傳下來女人的嘔吐聲。

    一個上了年紀的紅頂大人,不知是什麼原因,一頭栽到地上,帽子滾出去好遠。

    這時,你爹我和餘姥姥齊聲呐喊: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刑部尚書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着臉,往俺們這邊瞅了瞅,轉身到看台前,立正,擡手,甩袖子,跪倒,對着上邊說: "執刑完畢,請皇上驗刑!" 皇上一陣緊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後對着台上台下的人說: "你們都看到了吧?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皇上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是台上台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按說皇上的話是對着太監宮女們說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個個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