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趙甲狂言

關燈
被他們的風度迷住了。

    我當時就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學他們樣兒,用那種大黑貓的方式輕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間,我聽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後說: "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我急忙轉回頭,身後就是那堵灰牆,根本沒有你奶奶的蹤影。

    但我知道你奶奶顯靈了。

    于是你爹我大喊了一聲:舅舅!同時就感到有人在背後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對着囚車撲了上去。

     這一撲,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囚車前後的官員和馬兵都愣住了。

    有一匹馬猛地将前蹄舉起來,吱吱地叫着,把背上的馬兵掀了下來。

    我沖到了那兩個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着說: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來的委屈一瞬間迸發出來,眼淚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那兩個風度非凡。

    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

    我看到他們張口結舌,互相打量着,用眼神問訊對方: "你是這個小叫花子的舅舅嗎?" 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那些車前車後的護刑馬兵回過神來,齊聲發着威,高舉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圍上來。

    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頭。

    我感到一隻粗大的手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來。

    脖子上的骨頭似乎被他捏碎了。

    我在空中掙紮着,哭叫着:舅舅啊,舅舅……然後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聲響,摔死一隻青蛙就是這動靜。

    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馬糞上,那馬糞還是熱呼呼的。

     囚車後邊,一匹魁梧的棗紅馬上,端坐着一個黑臉大胖子。

    他頭上戴着鑲有藍色水晶頂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繡着一隻白豹子的長袍。

    我知道這是個大官。

    一個兵勇單膝跪地,響亮地報告: "大人,是一個小叫花子。

    " 兩個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個兵揪着我的頭發,使我的臉仰起來,好讓馬上的大官看到。

    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長籲了一口氣,罵道: "不知死的個屌孩子!叉到一邊去!" "喳!"兵勇高聲應諾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邊,往前一送,嘴裡說:"去你媽的!" 在他們的罵聲中,我的身體飛了起來,一頭紮在臭水溝厚厚的爛泥裡。

     你爹我好不容易從溝裡爬出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摸索到一把亂草,把臉上的臭泥擦去,睜開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隊伍,已經沿着黃土大道,一路煙塵地往南去了。

    你爹我望着行刑隊,心裡空蕩蕩地沒着沒落。

    這時,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 我轉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鋪了黃土的大路、冒着熱氣的馬糞,還有幾隻歪着頭、瞪着漆黑的小眼睛、從馬糞裡尋找食物的小麻雀,哪裡有你奶奶的影子?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難過,不由地放聲大哭。

    我的哭腔很長,比路邊那條臭水溝還要長。

    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滿。

    娘,您讓我沖上去認舅舅,可誰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兒子提起來,如提着一條死貓爛狗,一松手,扔進了路邊的臭水溝,差一點沒要了兒子的小命。

    這些您難道看不到嗎?娘,您要是真有靈驗,就指點一條光明大道,讓兒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沒有靈驗,幹脆就不要開言,兒子該死該活小雞巴朝天,什麼都不要您來管。

    但你們的奶奶不聽我的,她那蒼老的聲音,在我的腦後,一遍又一遍地回響: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發瘋般地向前跑,去追趕行刑隊。

    隻有在我拼命奔跑時,你奶奶才會暫時地閉上她的嘴巴。

    隻要我的腳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唠叨聲就會在我的耳朵邊上響起。

    你爹我不得不猛跑,為了逃避一個幽靈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紅纓子涼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溝裡去。

    我尾随着行刑隊,出了宣武門,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場去的那條狹窄低窪、崎岖不平的道路。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天下聞名的道路,現在這條路上層層疊疊着我的腳印。

    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見蕭條,道路兩邊低矮的房舍之間,夾着一片片碧綠的菜地。

    菜地裡有白菜,有蘿蔔,還有一架架葉子萎黃、蔓子亂糟糟的豆角。

    菜地裡有一些彎腰幹活的人,他們對這支鬧哄哄的行刑隊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邊幹活一邊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隻顧低頭幹活,連頭都不擡。

     到了臨近刑場的地方,彎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廣闊的刑場裡。

    刑場上壘起的高台的周圍,站着一群無聊的閑人,閑人中夾雜着一些叫花子,那個打過我的獨眼龍也在其中,可見這裡也是他的地盤。

    士兵們催動馬匹,排開了隊形。

    那兩個風度迷人的劊子手,打開了囚車,把犯人拖了下來。

    犯人的腿可能是斷了,拖拖拉拉着,讓我想起揉爛了的蔥葉子。

    劊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癱了,簡直就是一堆剔了骨頭的肉。

    刑台周圍的閑人們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對這個死囚的窩囊表現不滿意。

    孬種!軟骨頭!站起來!唱幾句啊!在他們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動起來,一塊肉一塊肉地動,一根骨頭一根骨頭地動,十分地艱難。

    閑人們起聲鼓噪,為他鼓勁加油。

    他雙手按地,終于将上身豎起,挺直,雙膝卻彎曲着跪在了地上。

    閑人們喊叫着: "漢子,漢子,說幾句硬話吧!說幾句吧!說,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那個囚犯卻癟癟嘴,哇哇地哭了幾聲,然後高喊: "老天爺,我冤枉啊!" 圍觀的人突然都閉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

    兩個劊子手風度依舊。

    這時,你奶奶的陰魂又在我的腦後唠叨起來: "喊吧,兒子,好兒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聲調也越來越高,口氣也越來越嚴厲,一股股陰森森的涼風直撲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

    萬般無奈,你爹我冒着讓兇狠的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險,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聲: 舅舅——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

    監斬官的目光、馬兵的目光、閑人叫花子的目光——這些目光都被我遺忘,隻有那死囚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

    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頭,睜開了被血癡糊住的雙眼,對着我,仿佛射出了兩隻紅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

    這時,那個黑胖的監刑官大喊一聲: "時辰到——"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齊悲鳴起來,那些個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

    一個劊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辮子,往前牽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

    另一個劊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體往右偏轉,然後,潇灑地往左轉回,噌,一道白光閃過,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鳴,前邊那個劊子手已經把死囚的腦袋高高地舉了起來。

    執刀的劊子手與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對着監刑官,齊聲高呼: "請大人驗刑!" 一直騎在馬上的黑胖大人,對着那顆懸空的人頭一揮手,像與朋友告别似的,然後就扯缰轉過馬頭,哒哒哒哒地馳離了刑場。

    這時,觀刑的人們齊聲歡呼,叫花子奮勇向前,擠在刑台周圍,等待着上台去剝死囚的衣服。

    囚犯的腔子裡,血如貫球,突突地冒出來。

    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屍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個大酒壇子。

     你爹我終于明白了,監斬官不是我的舅舅,劊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馬兵中也沒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腦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當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樹,解下了褲腰帶,挽了個扣兒,搭在樹杈上,把腦袋鑽了進去。

    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腦袋。

    你爹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索性死了利索。

    你爹就要摸到了閻王爺爺鼻子的時候,有一隻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個砍掉了我舅舅腦袋的人。

     他把我帶到砂鍋居飯莊,點了一個魚頭豆腐,讓我吃。

    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靜靜地觀看。

    夥計給他端來一碗茶他也不喝。

    我吃飽了,打着飽嗝看着他。

    他說: "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願意,就跟着我學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複現:身體先是挺立不動,然後迅速地往右偏轉,右臂宛如挽着半輪明月,噌,舅舅的腦袋伴随着舅舅喊冤的聲音就被高高地舉起來了……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這一次她的聲音特别地溫柔,讓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說: "好孩子,趕快跪下給你的師傅磕頭。

    " 我跪在地上,給師傅磕頭,我的眼睛裡飽含着淚水,其實,舅舅的死活我并不關心,我關心的還是我自己。

    我的熱淚盈眶,是因為我想不到白天的夢想很快地就變成了現實。

    我也想做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砍下人頭的人,他們冷酷的風度如晶亮的冰塊,在我的夢想中閃閃發光。

     兒子,你爹的師傅,就是前面我給你說過了一百多遍的餘姥姥。

    事後他才告訴我,他與我那個當獄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裡,實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風還要快。

    餘姥姥說,他把舅舅的頭砍下來時,聽到頭說: "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