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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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走路,他已經輕了好幾磅,因此看起來已經相當不錯了。

    在過去的幾周裡,他散步經過能反光的地方時也看一看自己,他感到很驚訝,似乎看到的并不是自己。

     他在椅子裡動了動,在他的膝頭放着一個大本,用精緻的仿皮材料作封面,每當他離開家時,他都要把它藏好,一旦被人發現,那他在博爾德的生活就完了,本子的封面上用金字寫着:賬本。

    這是自從看了法蘭妮的日記後開始記的。

    在開始的60頁裡,文字記得滿滿的,沒有段落,隻是黑壓壓的一片。

    文字中充斥着仇恨,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那麼多的仇恨。

     他為什麼會恨? 他坐直了,就好像這個問題是來自外面。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也許隻有幾個人能回答。

    愛因斯坦不是說過世界上隻有6個人能理解E=MC2的應用嗎?那他頭腦裡的公式呢?哈羅德的相對論呢?他能寫出兩倍的仇恨的文字,他自己已經變了,失去了本性,他也許會弓雖.女幹自己,他迷失了自己,不知人類的主流在何處。

     他不久得離開博爾德。

    一個月,兩個月或者更長,等他調整好了,他就向西進發。

    等到了那裡,他會破口大罵這個地方。

    他會告訴他們這裡的公衆會議是怎麼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将宣講私下會議的情況。

    他将肯定進入那裡的委員會,受到歡迎,受到領導的獎賞,他将受到重用,發光閃亮。

    他和弗拉格将把這個居住地像毀滅一座蟻山一樣除掉。

    但他要先把雷德曼擺平,這個對他撒謊,偷走他的女人的混蛋。

     對,哈羅德,但你為什麼會恨? 不,這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隻有一種,那就是恨本身。

    這能算得上一個問題嗎?他認為不能算,就像你問一個女人她為什麼要生孩子一樣。

    曾經有一次,也就是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他已經放棄仇恨。

    那是在他看完了法蘭妮的日記之後,那時他才知道法蘭妮已心儀斯圖·雷德曼。

    這就如同一盆涼水突然倒在他的頭上,就像是一隻蛞蝓一樣,它不是張開,而是蜷成一團,他已經失去了質疑的力量。

    那一刻他意識到他必須接受這一事實,他也感到很恐怖,從那一時刻起,他就感覺自己要變成一個全新的人,一個經曆了超級流感的脫胎的哈羅德·勞德。

    他比别人更加體會到了這個博爾德自由之邦是怎麼樣的。

    它不像其他的瘟疫前的美國城市,人們沒有看透是因為大家都沒有脫離這個圈子。

    而他則不然。

    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但并不想結婚,整個小組的人住在一起,就像公社一樣,沒有什麼打鬥,人們似乎相處得很好,而且沒有人對夢的根深蒂固的神學解釋提出質疑,也包括瘟疫是怎麼一回事。

    博爾德隻是一個複制的社會,并不能感覺到原始的美。

     哈羅德感覺到了,并且他恨它。

     在山那邊的遠處是另一類生物,是從黑暗的腫瘤上切下來的。

    從舊政治的死屍上取下的單一細胞,是侵蝕了舊的社會的癌細胞的再生。

    對社會來說,它意味着鬥争,健康的組織去對抗腫瘤的入侵,但對每一個單一的細胞,就回到了那個舊的問題,又回到了伊甸園,你是吃了蘋果還是沒有動?在那,在西方,他們早已吃了無數的蘋果餅,他們是伊甸園的殺手,黑暗的槍手。

     至于他自己,當得知自己他要接受這一事實時,拒絕了新的機會。

    得到這個機會可能是斷送了自己。

    他的每一根神經都表示反對。

    他斷送了夢和欲望,并且問自己能否輕易忘掉它們。

    在這個新的自由之邦社會裡他隻能是哈羅德·勞德,而在那邊他會成為一個王子。

     那邪惡吸引着他。

    它是一個黑暗的狂歡,滅了燈的命運輪在黑暗中旋轉,永不停止的街頭表演圍滿了像他這樣的渣滓,而在大帳篷裡,獅子把觀衆給吃了。

    他聽到的也是不協調的音樂。

     他打開日記本,在星光下他用力地寫下: 1990年8月12日(淩晨) 據說人類的兩大罪惡是驕傲與仇恨。

    是嗎?我倒覺得它們是兩大美德,要放棄驕傲和仇恨就是說你要為世界而改變。

    去擁抱它們,去表現它們是更為高尚的;也就是說世界必須為你而改變。

    我對此充滿憧憬。

     哈羅德·艾米·勞德 他合上本子走進屋裡,把本子放到爐洞裡,然後鑽進浴室點亮燈以便能看到鏡子進行笑的練習。

    他已經越來越擅長于此道了。

     第51章 博爾德的各個角落貼滿了拉爾夫宣布會議的海報,人們興奮地談論着,大多是關于7人特别委員會是好還是壞的問題。

     天還沒有黑阿巴蓋爾媽媽就上床睡覺了,她感到疲憊不堪。

    這一天接連不斷地有人來訪,詢問她的态度,她按自己所想應允了大部分的決議,因為她覺得委員會還不錯,人們都迫切地想知道若是在大會上組成一個長期委員會,她是否會任職,她回複說這是件太累人的差事,但她在人們需要她幫助的時候,一定會給予由選舉的代表組成的委員會以一切盡可能的幫助。

    她一遍遍地擔保說,任何拒絕她幫助的長期委員會結果都會是一團糟。

    阿巴蓋爾媽媽休息了,很疲憊,但心滿意足。

     那晚,尼克·安德羅斯亦是如此,在短短的一天裡,憑着一張由手搖油印機造出來的海報,自由之邦一支由難民組成的渙散隊伍轉變成頗具潛質的選民。

    他們喜歡這海報,在長期的自由落體的感覺之後它給了他們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那天下午,拉爾夫驅車來到發電廠。

    拉爾夫和斯圖決定後天在斯圖和法蘭妮那裡開一個預備會議。

    這可以給全體委員會成員再多兩天時間去聽取衆人的意見。

     尼克微笑着,托着他那兩隻無用的耳朵。

     “唇讀更好,”斯圖說道,“你知道,尼克,我開始考慮用那些棕色摩托,我們一定能做成點事。

    那個布拉德·基切納是個工作勤懇的家夥,我們若有十個像他那樣的人,到9月1日我們就能使這整個城市很好地運轉了。

    ” 尼克做了一個OK的手勢表示同意,他們一起走進了房子裡。

     那天下午,拉裡·安德伍德和利奧·羅克威沿路向西走,直到哈羅德的房子。

    拉裡還背着那隻陪伴他走遍全國的帆布包,但現在裡面隻裝着一瓶酒和半打巧克力棒棒糖紙了。

     露西和其他6個人帶着兩輛破卡車出去了,他們開始清理博爾德的大街小巷,這裡到處都是車子,問題是,他們全靠自己幹活,而這項分散的工程需要依靠其他人的響應與參與。

     拉裡尋思着,眼睛看到一張标題為“群衆大會”的海報,這張海報被貼在電線杆上,也許這是問題的答案。

    這裡的人們想幹活,他們需要有人來協調和組織,告訴他們應做什麼,他想,他們大部分人都想洗去初夏時這裡發生的一切,就像用闆擦擦掉黑闆上的髒話。

    拉裡想也許在全美國這無法辦到,但若是天氣許可,飄雪之前在博爾德應該可以辦到。

     瞥見玻璃反射的亮光,他轉身去看,利奧飛快地拾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正穿過一輛舊福特車的後車窗。

     “别這樣,喬。

    ” “我是利奧。

    ” “利奧。

    ”他糾正道。

     “别這樣。

    ” “為什麼?”利奧得意地說,好一陣子拉裡也想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因為那發出的聲音很刺耳。

    ”他最後隻有這樣說了。

     他們繼續向前走。

    拉裡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利奧也把雙手放在口袋裡。

    拉裡踢了一腳空的易拉罐,利奧斜着向前去踢一塊小石子。

    拉裡開始吹一支曲子,利奧便打着口哨伴奏。

    拉裡搓了一把孩子的頭發。

    利奧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拉裡想着:天啊!我喜歡上這家夥了,已經有點愛不釋手了。

     他們來到法蘭妮提起的那個公園,對面是一幢嵌着白色百葉窗的綠房子。

    通向前門的水泥路上停着一輛裝滿磚頭的手推車,前門旁邊是一個廢罐子,放着那種需要加水的自制灰泥混合劑。

     旁邊蹲着一個小夥,背對着街道,寬闊的肩膀,沒穿上衣,身上曬得爆了皮,他一手拿着鏟子,正在花床四周做一道彎形的矮牆。

     拉裡想起法蘭妮說的話:他變了——我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為什麼會變,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不過的了——有時我真擔心。

     于是拉裡走上前去,以他在穿越這個國家這段時間裡計劃好的方式說道:“我猜,你就是哈羅德·勞德吧?” 哈羅德一驚,身子一顫了一下,轉過身來,一手拿着磚塊,一手半舉着滴着灰泥漿的鏟子,像是拿着件武器。

    拉裡用餘光瞥見利奧後退了一步。

    他的第一個念頭非常确定,認為哈羅德根本沒有看他。

    這與他想象的不一樣。

    他的第二個念頭與這鏟子有關:他會不會讓那滴着泥漿的家什落到我身上?哈羅德表情嚴肅,眼睛又窄又黑;頭發呈波浪形貼在浸滿汗的額頭上;他雙唇緊閉,有些蒼白。

     緊接着,哈羅德開懷大笑起來,而且是毫無惡意。

    如此突然而徹底的轉變,以至于拉裡事後都難以相信他曾見過一個緊張而嚴肅,毫無笑容的哈羅德,比起花床周圍的牆來,那張臉更容易把自己同别人分開。

     他的眼睛不再有那種惡意的眼神(那雙眼睛綠幽幽的,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睛怎麼會看起來充滿惡意,甚至是陰暗呢?)他把鏟子尖朝下插入泥漿中,手在牛仔褲後的口袋上擦了擦,接着伸出來。

    拉裡想到:天啊!他還是個孩子,比我還校他若是已滿18歲,我就吃掉他去年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我好像并不認識你。

    ”哈羅德握手時笑着說道。

    他握手有力,拉裡的手被握得上下擺動三四次,這令拉裡想起他與喬治·布什的那次握手,那時,那個老人正競選總統。

    那是他聽從了他媽媽的建議,參加的一次政治集會。

    他媽媽常說,若是你看不起電影,就去動物園。

    若是你連參觀動物園的錢都沒有,就去看看政治家。

     哈羅德的笑極具感染力,拉裡也跟着笑起來。

    無論他是不是個孩子,不論這握手是否能稱之為政治家的握手,他的笑給拉裡留下深刻的印象,相信這笑是發自内心的。

    這麼長時間以後,得到那些糖紙之後,一個活生生的哈羅德終于站在面前。

     “是的,你是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

    ” “是嘛1哈羅德高聲說道。

    他笑得更爽朗了。

    若是他笑得再燦爛些,拉裡有趣地想,那他的嘴角會與顱骨後部都挨上了,那樣的話,他頭上的2/3都會震掉了。

     “我跟随你從緬因穿過全國來到這裡。

    ” “真的嗎?你真的一直跟着我?” “是真的。

    ”他從肩上放下背包,“這兒有些東西給你。

    ”他掏出一瓶波特爾酒,放在哈羅德的手裡。

     “天,你怎麼有這東西。

    ”哈羅德吃驚地看着瓶子,說道:“1947年?” “一個好年頭,還有這些。

    ” 他把近半打巧克力棒棒糖放在哈羅德另一隻手裡。

    其中一塊從指縫中溜出,滑落到草地上。

    哈羅德彎下腰把它撿起來,拉裡又一次看到哈羅德起初的那種震驚。

     接着哈羅德直起腰,笑着道:“怎麼會知道?” “我跟随你的足迹——你的糖紙。

    ” “我真該下地獄,進屋來,我們該好好談談,像我父親說的那樣,想要兩杯可樂嗎?” “是的,你呢,利奧?” “哎,利奧!來杯可樂嗎?” 利奧咕哝着,拉裡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說話呀,”他有些生氣,“上帝給了你嗓子是幹什麼用的?我在問你呢,想不想來杯可樂?” 利奧用小得難以聽清的聲音說:“我想去看看納迪娜媽媽回來了沒有。

    ” “什麼話,我們剛到這裡1 “我想回去1利奧擡起頭答道。

    陽光在他的眼睛裡強烈地閃爍着。

    拉裡尋思着: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快要哭了。

     “請等一下。

    ”拉裡對哈羅德說道。

     “好的,有時孩子會很害羞,我過去也是。

    ” 拉裡走到利奧那裡,彎下腰,以便能夠平視對方的眼睛。

    “怎麼啦,好孩子?” “我隻想回家,”利奧避開他的注視,“我想要納迪娜媽媽。

    ” “我想回去。

    ”利奧匆匆看了一眼他。

    視線從拉裡的肩上跳到哈羅德站着的草坪中央,然後又移到水泥地上,“求你了。

    ” “你不喜歡哈羅德?” “我不知道……他挺好的……我隻想回去。

    ” 拉裡歎了口氣:“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嗎?” “沒問題。

    ” “好吧,但我真希望你能進來和我們喝杯可樂。

    我一直都期待着見見哈羅德,你知道的,是嗎?” “是的……呃……” “我不想進去。

    ”利奧低聲說道,一時間他又勇敢起來了,眼神變得空洞而野蠻。

     “好吧。

    ”拉裡匆匆說着,他站起身,“直接回去,我會去查房,看你是否按我說的去做了,别在路上逗留。

    ” “我知道了,”利奧突然沖動地輕聲說:“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就現在,我們一起走,好嗎?拉裡?行嗎?” “利奧,什麼?” “别介意。

    ”還沒等拉裡說什麼,利奧便匆匆跑了,拉裡站在那看着他,直到看不到才折回身來,眉頭緊鎖。

     “瞧,這沒什麼,”哈羅德說道,“孩子總是很淘氣。

    ” “是呀,我想他有權力決定去留,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已經經受了半天的折磨了。

    ” “我想是的,”哈羅德答道。

    就在這時,拉裡心頭升起一絲不信任,覺得哈羅德如此之快地對一個小男孩表示同情有些做作。

     “好了,進屋來,知道嗎。

    你是我的第一個夥伴,法蘭妮和斯圖常出去,不能算數。

    ”他淡淡一笑,有些憂傷。

    拉裡突然間對這個小夥子生出一股同情——因為他自己确實沒有什麼兩樣,他形單影隻,哈羅德也是如此,都是無憑無據對人妄下結論,這不公平。

    他應該抛開這該死的猜忌。

     “我很高興做你的夥伴。

    ” 起居室雖小但很舒适。

    “等我騰出手來,我打算再弄些新家具,現代樣式,鉻黃色,真皮的,像廣告上說的那樣,什麼他媽的預算,我拿到了王牌。

    ” 拉裡發自内心地笑起來。

     “地窖裡有些好酒,我去拿些來,我想不加糖塊,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

    我現在不吃甜食,想減肥。

    不過這次可以來點葡萄糖,這是個特殊情況。

    你一起跟我從緬因穿越全國,跟随着我的,不,是我們共同的記号。

    這确實值得一談,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好了,坐那把綠椅子,那是所有這些破爛中最好的了。

    ” 在哈羅德說這些話的時候,拉裡産生了最後一個疑惑的念頭:哈羅德談話時很像一個政治家——談吐暢快,頗善言辭。

     哈羅德去地窖了,拉裡坐在綠椅子上。

    他聽到一聲門響,接着是哈羅德下樓時重重的腳步聲。

    他四處望望。

    這算不上世界上最好的客廳之一,但若鋪上長絨地毯,來些漂亮的現代家具,會相當不錯的。

    屋裡最有特色的是那石頭砌成的壁爐和煙囪——精細而漂亮的手工活。

    但壁爐上有塊石子松動了,像是掉下來後又被人随意地塞進去的。

    猶如拼闆中掉出了一塊,又像牆上挂歪的一幅畫。

     他站起身,把那塊石子撿出來,哈羅德還在樓下找着。

    拉裡正想把石子放回去,他突然看到爐膛下放着一本書,書皮上蒙着一層薄灰,但還沒蓋住那金色扉頁上印着的書名:賬本。

     拉裡覺得有些羞愧,似乎自己在有意察看,他把石子放回原處,這時哈羅德伴着腳步聲上樓了。

    這次時間剛好,哈羅德拿着兩瓶大肚子細瓶頸的酒進來時,拉裡剛好回到椅子上。

     “我花了幾分鐘把它們從樓下槽子裡拿出來,沾了土。

    ” “看起來不錯,瞧,我不能保證那波特爾酒沒變質,我們兩個要好好喝一次。

    ” “不冒險便無所得。

    ”哈羅德笑着說。

     哈羅德的笑令他感到渾身不舒服,拉裡突然發現自己在想着那本“賬本”——那是哈羅德的,還是屬于這房子原來的主人呢?若是哈羅德的,那裡面會寫些什麼呢? 他們打開酒瓶蓋,令他們高興的是酒還好好的,半小時後,他們都有些飄飄然了。

    哈羅德醉得更厲害。

    盡管如此,哈羅德還笑着,事實上笑得更開心了些。

     拉裡由于酒的原因而話多了起來,“那些海報,關于18号的那個會議,為什麼你不參加那個委員會呢,哈羅德?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小夥子将是個理想的人眩” 哈羅德快樂地笑着,說,“我太年輕了,我想他們認為我沒有足夠的經驗。

    ” “這真可惡,”哈羅德是毫無經驗的嗎?拉裡想,那種笑,那種陰暗的懷疑表情,拉裡弄不清楚。

     “哎,誰知道将來會怎樣?”哈羅德大笑着說,“凡人皆有得意日。

    ” 在5點鐘左右,拉裡離開了,他與哈羅德友好地道别,哈羅德笑着和他握手,告訴他以後常來。

    但拉裡有一種感覺,若是他再也不來的話,哈羅德是不會在乎的。

     他沿着水泥路慢慢走到人行道上,回頭招手告别,但哈羅德早已回屋裡去了。

    門關着,屋子裡一定很涼快,因為百葉窗拉着。

    在屋裡一切看起來都挺好,站在外面突然感覺這隻是博爾德的一所他曾進去過的房子,百葉窗和窗簾都拉上了,當然他想,博爾德有許多窗子都關着的房子。

    那是死人的墳墓。

    當他們病了,他們就用簾子把自己和世界隔離開。

    他們會悄然死去,就像任何動物在瀕臨死亡時喜歡獨自死去。

    活着的人——也許潛意識中認識到了死亡的事實,就會把窗子和窗簾拉上。

     那葡萄酒起了作用,他感到在點頭疼,覺得剛才打冷顫是酒的後勁,是把好酒當成便宜的酒狂飲的結果。

    不,不是的,不僅僅是酒的原因,他一會兒垂頭,一會擡頭,總是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的思想一片混亂,他突然間确信哈羅德正從百葉窗的夾縫中窺視他,雙手緊緊握着,打開合上,像要扼殺人;那種笑容變成一縷仇恨——“凡人皆有得意日。

    ”這時他想起在貝甯頓過的那一夜,他睡在木台上,醒的時候有一種恐怖的感覺,覺得有人在那裡——緊接着聽到靴子踩着灰的聲音,向西走去。

     停下來,不要再幻想了。

     上帝,快讓它停下來,但願我從未想過死人,那些在合着的百葉窗和窗簾後的死人。

    像是呆在黑暗的隧道裡,天,他們若是一起開始活動起來該會怎樣。

    神聖的主埃别讓我再這樣想了。

     突然他想起小時候和媽媽去動物園的那次經曆。

    他們去猴山,那種氣味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也擊在那裡面。

    他轉身想逃,但被媽媽制止了。

     呼吸正常,拉裡,她說着,隻需5分鐘你就能完全不會注意到那氣味了。

     于是他就呆在那裡,并不相信她的話,隻是努力着不吐出來(盡管那時他隻有7歲,但他最讨厭的事情就是嘔吐)結果她說對了。

    當他低頭看表的時候,那時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女士會在進門的時候用手捂住鼻子,一副厭惡的表情。

    他把這告訴了他媽媽。

    艾麗斯·安德伍德大笑起來。

     “噢,這味道仍不好聞,隻是你對它已經适應了。

    ” “怎麼會呢,媽咪?” “我不知道,每個人都能這樣,現在對自己說,我要再聞一聞這猴籠到底是什麼味道。

    然後你就深呼吸。

    ” 于是他照辦了,那種怪味依然存在,甚至比他們剛進來時還要強烈,還要難聞。

    他吃進去的東西開始在胃裡翻騰,他掙紮到門口,吸幾口外面的新鮮空氣,設法,但已不可能把那些東西壓下去了。

     這是一種感知力,他現在認為,她知道那是什麼。

    盡管她不知道它被稱作什麼,這想法還未成形,他就聽到她媽媽在說,對自己說,“我想聞聞博爾德到底是什麼味。

    ”他聞了一下,像剛才一樣,他聞到了,他聞到了關着的窗子和拉下的窗簾後面的味道,他聞到了有東西正在慢慢腐爛,甚至就在這地方,有些已經死光了。

     他越走越快,近乎一路小跑,聞着夾着水果的強烈味道,他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停下來好奇地聞着,因為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它渲染了人們的思想,你不會把窗簾都拉下來,就是莋愛時也不會,因為那些死人躺在拉着的窗紗後面,而活着的人還想向外看這個世界。

     那些吃下的東西都想向上湧,因為這是間他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猴籠,就算是搬到無人居住的荒島上,也是無濟于事了。

    盡管他讨厭嘔吐,他現在卻快要吐出來了。

     “拉裡,你好嗎?” 他吓了一跳,從嗓子裡小聲地叫了一聲。

    那是利奧,坐在離哈羅德大約有三幢樓的地方的欄杆上。

    手裡還拿着隻乒乓球在路上拍着。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拉裡的心跳慢慢恢複了正常。

     “我想和你一起回家,”“但我不喜歡進那家夥的房子。

    ”他有點膽怯地說。

     “為什麼不呢?” “我不知道。

    ” “這對我很重要,因為我喜歡哈羅德——但又不喜歡他,我對他有一兩種感情,你曾對人有過兩種感情嗎?” “我對人隻有一種感情。

    ” “那是什麼呢?” “是神聖,我們能回家看看納迪娜媽媽和露西媽媽嗎?” “當然。

    ” 他們繼續沿着阿拉帕赫走了一會兒,互不言語,利奧仍舊在拍着乒乓球,然後再靈活地接祝 “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我若知道你在這,我會早些趕來。

    ” “反正我有事可做,我在這家夥的草坪上發現了這個,乒乓球。

    ” “你覺得哈羅德為什麼把簾子都放下來呢?” “這樣就沒人能看到裡面,這樣他就可以做秘密的事情,就像死人一樣不被發現。

    不是嗎?” 他們繼續向前走,在百老彙的街拐角,再向南拐,他們現在看到一些人影;女人們在櫥窗前欣賞裙子;一個男人從别處取了一把斧子回來,另一個男人在一個體育用品商店破損的櫥窗裡挑選着釣具。

    拉裡看見迪克·沃爾曼正離開他那夥人向别的方向騎車而去。

    他向拉裡和利奧招了招手,他們也招手回敬。

     “秘密的事情。

    ”拉裡若有所思地大聲說,并不真正想讓利奧再說什麼。

     “也許他正在向黑衣人祈禱,”利奧随口說道,拉裡像是被帶電的電線掃了一下似的抖了一下。

    但利奧并沒有注意到。

    他還在拍着他的乒乓球,先在路上彈一下,然後當它反彈時再接住它……砰,啪! “你真這麼想?”拉裡努力使自己顯得自然些。

     “我不知道。

    但他和我們不一樣。

    他愛笑,但我覺得好像有蟲子讓他發笑,有像蛆那樣的大白蟲子在吸他的腦子。

    ” “喬……利奧,我的意思是……” 利奧的眼睛黑幽幽的,突然間明亮起來,他笑着說:“看,戴納在那邊,我喜歡她,哎,戴納1他喊叫着,招着手,“有口香糖嗎?” 戴納正在給一輛十速自行車的鍊條上油,她轉過身來笑着,手伸到襯衫的口袋裡,夾出五片出來。

    利奧笑着跑過去,頭發飛揚着,一隻手還攥着那球不放。

    拉裡在後面注視着他,躲在哈羅德笑容後面的大白蟲子——喬(不,是利奧)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如此事故,如此恐怖。

    這孩子處于一種半催眠的狀态,有多少次當拉裡目睹有人在路上停下來死去的時候他都在場,目光空洞,神情恍惚,但一會兒一切都又恢複正常了。

    一切都變了,人類感知的範圍看起來向前邁出了一步。

     這簡直像地獄一樣恐怖。

     拉裡挪動着向利奧和戴納走去,他們正分享着口香糖。

     那天下午斯圖發現法蘭妮在樓後的小庭院洗衣服。

    她把洗衣槽裡注上水,倒了近半盒洗衣粉,用拖把棍攪了攪,直到滿槽裡都是泡沫。

    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但若是去阿巴蓋爾媽媽那兒,顯得如此無知,她會受到責備的。

    她把衣服浸到冰冷的水裡,開始搓洗,像一串亂糟糟的西西裡葡萄。

    她想道,這種兩面搓洗的方法,絕好地保持了衣服的亮麗色彩,還不會損壞柔軟的内衣,并且…… 她轉過身來,注視着她的男人,他正站在後院門口裡側,逗樂地看着她。

    法蘭妮停下手裡的活,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真有趣,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站在這裡多久了?” “兩分鐘。

    但你管那叫什麼?野鴨交配時的舞蹈?” 她顯得很冷淡。

    “又裂了一道,今天晚上你睡沙發,或是在弗拉格斯塔夫街和你的朋友格蘭呆在一起。

    ” “看,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些也是你的衣服,斯圖先生,也許你是個元老,但你也會不時地在襯褲上留下點兒什麼。

    ” 斯圖這笑容慢慢展開,最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親愛的,你也太粗俗了。

    ” “現在我覺得并不特别脆弱。

    ” “好了,休息一會兒,我需要和你談談。

    ” 她很樂意,盡管進屋前她得沖沖腳。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她很順從,就像是一忠實的機器。

    被人不懷好意地濫用着。

    若是我的曾祖母,她也會這樣做的,也許她把這看成是冒險補償的一部分。

     他低頭看看腳和小腿,有些喪氣,上面沾着一層灰色的肥皂沫,她厭惡地用水冼淨。

     “我妻子洗衣服的時候,”斯圖說道,“她用一種——你管那叫什麼來着?對,是搓闆,我記得我媽媽有三個。

    ” “我知道那東西,”法蘭妮生氣地說,“我和瓊轉遍了博爾德也沒有找出一個來,技術工人都罷工了。

    ” 他又笑起來。

     法蘭妮把手放在身後,“你是不是想惹我生氣,斯圖爾特·雷德曼?” “不,我在想到哪裡去給你弄個搓闆,如果瓊想要,也給她一個。

    ” “到哪?” “你先讓我看看。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胳膊摟住她,把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你知道我很感謝你為我洗衣服,我想一個懷孕的女人比她的男人更清楚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法蘭妮,為什麼要讓那些衣服惹你心煩呢?” 她迷惑地看着他,“為什麼?好吧,那你穿什麼?你想披着這些衣服走來走去嗎?” “法蘭妮,商店裡有的是衣服,我的尺寸很好買。

    ” “什麼,把舊衣服扔掉,就因為它們髒了?” 他有些不安地聳了聳肩。

     “不可能,”她說道,“那是老式做法,斯圖,就像他們過去用來裝你的計算機箱子和那些不回收的瓶子,用完就扔掉,不能再讓那重新開始。

    ” 他吻了她一下,“好吧,下一次洗衣服的時候,我來洗。

    聽到了嗎?” “好的,”她懷疑地笑了笑,“你能堅持多久,直到我生孩子嗎?” “直到我們有了電,然後我給你搞一台你所見到的最大的最漂亮的洗衣機,我負責洗衣服。

    ” “我接受幫助。

    ”她深深地吻了他一下。

    他有力的大手在她發間不停撥弄着,她感到一陣溫暖在擴散(是熱力,讓我們不要不好意思,我覺得很熱,他每次這樣做的時候,我都渾身發熱)先是在乳防上,慢慢擴散到小腹上。

     “你最好快停下來,”她有些上氣下接下氣,“除非你不是隻想談談。

    ” “也許我們可以以後再談。

    ” “那些衣服……” “多浸泡一會兒對洗掉那些滲到衣服裡的泥灰會有好處。

    ”她開始笑起來,他用吻封住她的口,當他把她舉起又放下,把她領進屋的時候,她被肩上陽光的暖意打動了,她想知道,以前它也曾這樣熱嗎?這樣強嗎?每一絲,每一縷的陽光都照在我的背——會是紫外線嗎?還是海拔的原因?每個夏天都是如此嗎?總是這樣燥熱? 接着他開始動起手來,就在樓梯上,脫光她的衣服,跟她莋愛。

     “不,你坐下,”他說道。

     “但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法蘭妮。

    ” “斯圖,那些衣服會結冰的,我可放了半盒子汰漬在裡面。

    ” “别擔心。

    ” 于是她便坐在房檐陰涼處的椅子上,他們下樓來的時候,他放那兒兩把椅子。

    斯圖脫了鞋襪,把褲腿卷過膝蓋。

    他一步步走到槽前開始上下搓洗那些衣服。

    她禁不住笑起來。

     斯圖朝她看着說:“你想在椅子上過一夜嗎?” “不,斯圖,”她帶着嚴肅和忏悔說道。

    接着又笑起來,直笑得眼淚直流,胃那兒肌肉都疼了。

    她抑制住自己不再發笑,說道:“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你回來想談點什麼。

    ” “噢,對,”他正上下揉着衣服,弄得到處都是泡沫,法蘭妮想:這看起來真有點像……噢,不要想,不然你會笑得流産的。

     “我們今天晚上舉行第一次特别委員會會議。

    ” “我準備了兩箱啤酒,餅幹,還有胡椒醬什麼的……” “我不是說這個,法蘭妮,迪克·埃利斯今天來說,他不想參加委員會了。

    ” “是嗎?”她感到有些驚訝,覺得迪克不是那種逃脫責任的人。

     “他說他樂意效勞,隻要我們有一個真正的醫生,但現在不行,今天又來了25個,其中有一個腿生了壞疽。

    很顯然是由于被生鏽的鐵絲劃破而化膿的。

    ” “噢,那太糟了。

    ” “迪克救了她——是他和同安德伍德一起來的高個護士一起幹的。

    迪克說沒有她,對,她的名字叫勞裡·康斯特布爾,那個女人恐怕早就沒命了。

    他們花了3個小時才把那女人的腿從膝蓋處截了下來,都累壞了。

    另外,他們還有一個小病人,是個男孩子,總是陣陣地抽搐。

    迪克努力想弄清楚這是羊角瘋還是由于某種顱壓造成的,或許是糖尿病的結果。

    他們從人們的東西裡找到好幾箱變質的有毒食品。

    他說若是我們不盡快告訴人們如何挑選所需物品的話,一部分人會因此喪命。

    讓我們看一下,我說到哪兒了?兩條斷了的胳膊,一個流感病例……” “天啊,你是說流感1 “放寬心,是普通的感冒,阿斯匹林可以退熱,不發汗——而且它不會複發。

    脖子上也沒有黑斑。

    但迪克拿不準該用哪類抗生素,他四處去找,迪克有些害怕這流感會擴散,而引起人們的恐慌。

    ” “那個流感病人是誰?” “一個叫羅娜·赫維爾的女士,她同拉臘米一路來,迪克說病菌已引起化膿了。

    ” 法蘭妮點了點頭。

     “我們很幸運,那個勞裡·康斯特布爾看來把迪克迷住了,盡管他的年齡是她的兩倍。

    這也沒有什麼。

    ” “你贊成他們在一起嗎?” 他笑着說:“不管怎麼說,他48歲了,有輕微的心髒病,現在他覺得他什麼都幹了——他正學着做一名醫生。

    ”斯圖有些憂郁地看着法蘭妮,“我能理解勞裡,為什麼會愛上他。

    他是我們身邊的英雄。

    他是個鄉村醫生,不怕治死病人,他知道每天還會有許多人來就診,其中一些人已被胡亂地處理過了。

    ” “委員會還需人手。

    ” “是的。

    拉爾夫·布倫特納覺得拉裡·安德伍德那小夥子還行。

    從你的話來看,他能幫上忙。

    ” “是的,我覺得他不錯。

    今兒我碰到他妻子,露西·斯旺,她很甜,滿腦子都是拉裡。

    ” “我想每個好女人都是這樣。

    但法蘭妮,說實話,我不喜歡他逢人便講他的生活經曆。

    ” “我想這隻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和哈羅德在一起,哈羅德沒法理解我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他。

    ” “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想哈羅德的。

    ” “去問問他。

    ” “我會的。

    ” “你會請他參加委員會嗎?” “可能性很校”他站起來,“我倒甯願請那個被人稱為法官的老家夥,但他太老了,有70歲。

    ” “你同他談過哈羅德嗎?” “沒有,但迪克和他談過,尼克·安德羅斯是個機靈人,法蘭妮。

    他使我和格蘭都有了些變化。

    格蘭有些不随和,但他不得不承認尼克的主意不錯。

    法官對尼克說拉裡正是我們尋找的那類人。

    他說拉裡正在找活幹,而且一定能找到許多不錯的活計。

    ” “我想他是在極力推薦拉裡。

    ” “是這樣,”斯圖說,“但在我請他來之前,我想弄清楚他怎麼想哈羅德的。

    ” “有關哈羅德的情況?”她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