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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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謝,花事挺繁忙的樣子,那麼這院子就真要顯出頹敗了。

    這裡住的人家多,院裡的結構又很曲折,門裡有門,天外有天。

    本以為就這麼個院子,可是,從朝南正屋和東廂房之間的狹道走過去,竟又是一個院落,也有樹,有地磚,有人家。

    走進低樓門裡,一條走廊過去,又是一處院藻,不僅有樹,有盆花,還有一眼井。

    小孩子玩捉迷藏最好了。

    還有,說鬼怪故事也最好,要把這些人家遷走,直接就可以演《聊齋》。

    可有這些人家在,就不同,人氣鼎沸得很。

    柴火氣,煤煙氣,飯馊氣,魚肉腥氣,小孩子的尿臊氣,都夯進闆壁縫,磚瓦縫裡去了。

     陸國慎的家,住一側偏院裡的西廂房,上下兩間。

    樓梯,在迎門的地方,沒有扶手。

    本來大約是油漆過的,現在已退成白木顔色,中間留下一行凹下的腳櫻陸國慎的哥哥在柯橋工作,家安在那邊。

    妹妹還未出嫁,在鎮上的農業銀行工作,幾乎踩着她們腳後跟進了門。

    她騎一架鮮紅的山地車,頭發燙成很細的一曲一曲,直抵腰際。

    高腰牛仔褲的側邊繡着花,在腳踝這裡開個衩。

    裡面一件粉紅短恤,外面再罩一件白色镂空的線織衫。

    要不是親眼看見,她踩着尖細的高跟鞋,噔噔噔地上了木梯子,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樣的老舊的雜院裡,竟住了一位摩登女郎。

    她的鵝蛋臉形,其實與陸國慎還是像的,可是因為搽了粉,變得白而且平,就又不像了。

     姐妹相見,先是彼此調侃,一個說一個像大肚羅漢,一個說一個是妖精,然後一個就要去摸另一個的肚子。

    母親這時則插了進來,不讓小的接近大的,生怕小的高跟鞋一蹩,撞到大的身上,動了胎氣。

    這兩個又非要挨着不可,撕扯一陣,終于,雙雙在床沿坐定,肩挨着肩。

    這是一張舊床,有帳屏,張了一頂藍印花布帳,一邊一幅挽起來,底下坐了兩個大姑娘。

    從小在這張大床上拱媽媽的被窩,頭并頭說話,一處長大。

    現在,一個要做母親了,另一個也到待嫁年齡。

    别看那小的是摩登的裝束,内心還是循着一代一代的古訓,從小孩子到大孩子,從小姑娘到大姑娘,一節節地走過來。

     這兩個坐在床沿,看着面前的那兩個,此時,她們拘束地坐在方桌一邊,做客人的樣子。

    妹妹陸國恬早聽說過有秧寶寶這人,便問:誰是那乖寶?陸國慎不響,隻是看着秧寶寶笑。

    秧寶寶怕陸國慎與她說話,紅着臉低下頭,蔣芽兒則回過頭,下巴迅速朝她同學一點,陸國恬明白了。

    她端詳一陣秧寶寶,說:我替你梳個頭,這樣好的頭發,多難得。

    蔣芽兒立即站起來,替秧寶寶解辮子,秧寶寶略掙紮一下,就不敢動了。

    妹妹起身從床旁邊橫放的一張三屜桌裡,找了一段尼龍彩繩,又拿了幾把各樣的梳子,走過來。

    這時,蔣芽兒已經将秧寶寶的頭發打散,讓在了一邊。

     陸國恬先用一把寬齒扁身的大梳子,将秧寶寶的頭發通了一通。

    前一日方才洗過的頭發,散發出香波的檸檬氣味,還有小孩子的那種清甜汗氣。

    頭發披在肩上,烏黑的一片,把秧寶寶的臉襯得更小了。

    她又低着頭,要是閃閃看見,就要說她是“六月雪”裡的窦娥了。

    陸國慎卻隻是笑,笑出了聲。

    秧寶寶擡起眼睛,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嘴動了動,心裡說:怕你!陸國慎更笑,卻收了聲。

    第二遍是用齒子較密地窄梳子,細細地通,一绺一绺地通。

    頭發給通得又黑又亮,而且柔順極了。

    再一遍,是用滾齒的圓梳,于是,光滑的頭發又起了一層絨頭,像罩了一面金網。

    這時候,秧寶寶就不像蒙冤的窦娥了,而是像外國電影裡的公主。

    通過三遍,陸國恬放下梳子,張開五指,伸進秧寶寶的頭發裡,松松地往下耙,禁不住感歎道:要能換給我這頭發,多少價錢不計的。

    感歎過了,就開始做新發型。

    陸國恬将秧寶寶的頭發從正中間挑開,先從後腦頂上理出三绺,一邊各一绺,中間一绺,編一股辮子。

    再從各邊各理一绺發,編進去,又成一股。

    就這麼一邊添進一绺頭發,一邊往下編,編到底,再挽上來,從根上系一截花頭繩。

    于是,頸後就垂了一個結實漂亮的麻花髻,秧寶寶變成了一個時髦的小媳婦。

    蔣芽兒激動得顫着聲音說:夏靜穎,你真是太好看了!出于安慰的性質,陸國恬也給蔣芽兒設計了一個發型。

    也是從中間分頭路,卻貼了耳後編成雙辮。

    為辮子粗一些,就将花頭繩辟開,編進辮子裡。

    這樣,蔣芽兒就有了兩條花辮子,也很活潑,就好像秧寶寶的陪嫁丫環。

     辮子編好了,陸國慎媽媽的點心也燒好了。

    是雞蛋面餅,不是用蔥花鹽,而是調進白糖,攤出來就有一層晶亮的糖色,黃澄澄的,上面滋出極細的油珠子。

    每人泡一大碗“風消”――用柴竈,鍋裡不能有一點油星,稻草燒鍋,糯米粉調成又稀又筋的漿,懸着,隻在燒熱的鍋底一沾,立即殼起一層鍋巴,消薄消保掰碎後,盛在碗裡,加上白糖,滾水一沖,滋養得很。

    現如今,柴竈少了,會做“風消”的人也少了,小一點的孩子,都有沒聽說過的。

     小孩子都是饞甜食的,所以就吃得十分滿意。

    吃完點心,兩人在院子裡轉了轉。

    東廂房的屋檐下,有兩上老伯在方凳上擺了棋局,她們看了一會兒,看不懂,走了開去。

    偏院外邊的正院,比較熱鬧。

    有大人在罵小孩子,放了學後不回家,罵半天,隻聽屋内争着辯一句。

    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小孩,很危險地拿了一把菜刀,削一個南瓜。

    在一扇啟開的門裡,兩個與她們差不多大小的女生,很詭秘地說着話,手裡飛快地鈎着花邊。

    她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那兩個與她們招呼,可進屋去看她們手裡的花樣。

    那兩個卻不看她們,隻顧自己熱烈地說話,翻飛着鈎針。

    她們隻得很無趣地走開了。

    人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她們在院子當中茫然地站着,卻有一個男生過來讓她們走開,說這是他的地盤,說罷拖過一張矮桌,四邊布上凳子,像是要吃晚飯的樣子,其實呢,他娘剛在淘米。

     她們慢慢退回方才的偏院,回進陸國慎的家。

    房間裡,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嬰兒的衣服,一件一件。

    花絨布的小衫,和尚領,斜門襟,不用扣子,怕硌着嬰兒,而是用一條布帶子,圍在腰裡,一系。

    花絨布褲,則不用松緊帶,布帶子一系。

    襪子,是兩個小布袋袋,也是用兩條布帶子,一邊一系。

    棉衣服,也是和尚領,斜門襟,棉褲的褲腰很寬,屁股這裡特别肥,敞着裆,褲腳倒沒有口,連着兩個小棉布袋,看上去滑稽得很。

    陸國慎的娘說:看起來,你多是生囡,女兒打扮娘,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

    陸國慎說:生囡很好,我就喜歡囡,像這樣的!她用下巴朝兩個小的那邊翹翹,秧寶寶往旁邊站了站,表示和自己無關,心裡卻曉得陸國慎其實專說給她聽。

     嬰兒的衣服看過了又收起來,藏進櫃子,說等陸國慎生了,娘看女兒的時候帶去。

    然後将帶來出空的籃子再裝滿,一個籃子裡是一小包方才吃過的“風消”,一封芝麻核桃糕,再一個籃裡則是一條腌青魚。

    讓秧寶寶和蔣芽兒一人一個提着,送她們出了家門。

    出門時,陸國慎一手攙住蔣芽兒的手,一手去攙秧寶寶。

    秧寶寶不能當了人家娘的面前耍性子,就低頭換一隻手提籃子,讓過了陸國慎的手。

    一咱上,她都走在陸國慎和蔣芽兒半步後面,陸國慎并不回頭看她,隻顧往前走。

    三個人前後跟着,走出老街,上了石橋,走在菜市場口上,天已有暮色了。

     經過這次出門做客,秧寶寶不能說不和陸國慎好了。

    人家娘的屋子去了,人家娘的東西也吃了,還讓人家的妹妹梳了頭,可是,她還是不能和陸國慎說話呢!這是為什麼?因為,因為陸國慎還沒有和她說話呢!一旦陸國慎露出與她說話的意思,她又趕緊地避開了,這又是因為什麼?因為倘若陸國慎開口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事情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要等待一個什麼樣的契機,才能夠走出來。

     回家以後,陸國慎的肚子又大了點,裡面的小孩子也動得更多了,而且時間持續得更長。

    這時候,陸國慎就停下手裡的事情,望着大家,說:你們看,你們看!大家肅然地看着她衣衫下隆起的肚子,好像真能看見一個小孩子在裡面打滾。

    這段時間,似乎大家的夢都特别多,多是關于這個小孩子的。

    幾乎每天早上,都有一個人,一邊吃早飯,一邊叙述他的夢。

    有一個夢是說,到市場買了一條大魚,回到家,剖開魚肚子,裡面躺了個花生大的小孩子,還梳着一個抓鬏。

    有一個夢說到河邊洗衣服,一隻鞋掉下去,好多人幫着撈,撈上來一隻鞋大的小孩子。

    又有一個夢,做的是盆裡一朵海棠花開了,聽起來與小孩子無關,其實是一個重要的隐喻,它表示即将來臨的,将是個小女孩。

    後來,隔壁樓裡有個鄰居,過去和李老師同事的退休老師,也跑來說她做了一個夢,看見一隻好看的小黃鳥,飛着,飛着,一下子飛進李老師家的窗戶。

    終于,這天晚上,秧寶寶也夢見這個小孩子了,這個小孩子張口就叫她,叫她“寶姐姐”,但不是像閃閃的小毛那樣,帶有諷意的,而是很親熱。

    然後,秧寶寶就給她梳小辮。

    她都能覺得出,小孩子柔軟的頭發,在手心裡癢酥酥的。

    就是這麼逼真的一個夢。

    秧寶寶當然對誰也沒說起,她是連“陸國慎”這三個字也不提的。

    她暗中做了一個決定,決定要替這個乖巧的小孩子準備一件禮物,她要為她鈎一頂帽子。

    秧寶寶還沒來得及跟媽媽學編織活呢,蔣芽兒的媽媽也不會教蔣芽兒這些,可是有一個人會,這個人就是張柔桑。

     先前說過了,張柔桑是淑女。

    她從小的玩具就是毛線針,繡花針,鈎針,毛線,絲線,花線。

    到夏至那一日,她們張墅村裡,所有的小孩子胸前挂着的雞蛋,都套着張柔桑編織的彩線網袋,底下垂着一束穗子。

    有些老婆婆說,張柔桑是天上巧姐的孩子。

    因為每年七月七,牛郎織女在鵲橋相會,是必定要懷小孩子的,這些小孩子就散落在凡間各家。

    恰巧呢,張柔桑耳朵邊有一塊朱砂胎記,手指甲大小的。

    那些神秘的老婆婆就說:像不像,像不像一個織布梭子?就是巧姐留下的,為了想她孩子的時候,好找得見。

     要說,張柔桑長得也有些像仙女。

    比秧寶寶還要略高出一點,在她們這個年齡,就相當修築了。

    頭發不像秧寶寶那樣厚和黑,但更長和柔順,沒有束起來編成辮子,而是散着,直垂到腰際。

    前邊呢,斜分開來,不留劉海,在發多一邊的額際上,别一個發卡。

    說到這個發卡,就又要說到張柔桑的才能了。

    這個發卡,是最最普通的,五角錢可買一闆的黑鐵絲發卡。

    但是,張柔桑在發卡朝外的卡絲上,用一色桃紅和一色翠綠的花線,編織了一道盤龍花。

    編餘下的花線,并不截斷,而是散着垂下來,一直垂到耳際。

    張柔桑的臉形,要比秧寶寶圓和扁平一些,因是太多秧寶寶這樣小小的鴨蛋臉,這裡人就認為張柔桑這樣的臉形是極美的。

    而且張柔桑膚色比較白,配着溫柔的大眼睛,真是一個美女啊!張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