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吉祥天使和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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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她在這些人中間不能生活得惬意,所以聽她說幾天内就要離去,我幾乎感到高興了,雖說想到這麼快又要和她分手未免難過。

    這想法擱在心裡,我便一直留在那兒,等到其他客人都走完。

    我和她談話,聽她唱歌,這又使我愉快地回憶起在她布置得非常可愛的古色古香的家中度過的幸福時光,我實在想在那裡等到半夜後才走,可是華特布魯克先生客廳的燈光全熄後,我再沒理由待在那裡了,隻好違心地和她告别。

    那時,我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感到:她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想象中她那可愛的面龐和平靜的微笑仿佛像天使一樣遠遠照到我身上,這想象也并沒錯。

     前面說到,客人都走了,可尤來亞理當除外,我不能把他歸于那些人中。

    他一直不停地在我們附近走來走去。

    我下樓時,他跟随在後;我走出房子時,他緊貼我身,慢吞吞地把他那又瘦又長的手指伸進比他手指還長的大手套指套中,那種手套叫大蓋-孚克手套,是根據國會爆炸案主犯之名來命名的。

     我并不是想和尤來亞來往,可是由于記得愛妮絲的請求,我便問他可願到我的寓所去喝一杯。

     “哦,真的,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請你饒恕,科波菲爾先生,不過那稱呼那麼順口就說出來了——我希望你不是勉強自己邀請像我這麼一個卑賤的人去你的住處吧。

    ” “這談不上什麼勉強呀,”我說道。

    “你來吧?” “我非常願意去,”尤來亞扭扭身子說道。

     “行,那就去吧!”我說道。

     我不禁表現得對他有些不恭,可他顯出不把這放在心上一樣。

    我們走最近的一條路,一路上沒多說什麼。

    他是那麼謙卑地戴那隻怪手套,直到走到我的住處了,他仍往手上戴,好像一直沒能戴上一樣。

     我帶他走上黑洞洞的樓梯,怕他的頭撞在什麼東西上面。

    在我的手中,他那隻又濕又冷的手就像隻蛤蟆,我真想扔開它而跑開。

    不過以愛妮絲和待客之道為重,我仍把他帶到我的火爐邊;我點亮蠟燭後,他對燭光下的房間表示謙卑的喜歡。

    我用為克魯普太太喜歡而常用的那隻醜陋的錫杯——我想這原本是做一個刮臉杯設制的——熱咖啡時,他表示那麼豐富的感情,我真想以湯燙傷他為快。

     “哦,真的,科波菲爾少爺,我是說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說道,“我真的從沒想到過,我會親眼看到你招待我呢!不過,不知怎麼回事,我遇到那麼多——以我這麼卑賤的地位,我相信——我從來沒想過的事,真像甘霖從天而降呢。

    我猜,你已聽到一點我升遷的消息了吧,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科波菲爾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發上,把他那兀兀的膝蓋骨在咖啡杯下拱起,他的帽子和手套放在地闆上。

    他把茶匙轉來轉去,他那仿佛被灼去了睫毛的裸裸紅眼轉向我卻不看我,随呼吸而一下下抽動的鼻孔中那凹痕仍然像我以前描寫的那樣讨厭,再加上他全身從下巴到腳像蛇那樣蠕動,這便使我當時暗自決定:我很不喜歡他。

    留他作客使我不安,由于當時我年輕,并不習慣掩飾我那種強烈的厭惡。

     “我猜,你已聽說一點我升遷的希望了吧,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說道。

     “是的,”我說道,“一點點。

    ” “啊!我早就想愛妮絲小姐會知道這件事的!”他平靜地接着說道,“我很高興發現愛妮絲小姐知道此事。

    哦,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先生!” 我真想把已放在地毯上的脫靴器向他扔過去,因為他設圈套來讓我說出有關愛妮絲的事,哪怕這是不當緊的事。

    可我隻是喝着咖啡。

     “你已經證實你是多麼靈驗的預言家了,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繼續說道。

    “啊呀,你已經證實你是多麼靈驗的預言家了!有一次你對我說,或許我要成為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合作人,或許會有一個威克費爾德——希普事務所,你不記得了嗎?也許你不記得了;不過,當一個人處于卑賤之中時,科波菲爾少爺,他可會把這些話牢記在心,念念不忘呢。

    ” “我記得我這樣說過,”我說道,“可我當時認為可能性很小。

    ” “哦!誰會以為有可能呢,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興奮地說道:“我相信我當時也不這麼認為。

    我記得我親口說過,說我太卑賤了。

    我當時的确是這麼想的。

    ” 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坐在那裡看火,我看他。

     “但是最卑賤的人,科波菲爾少爺,”他繼續又說道,“或許是優秀的助手。

    我想起來很高興,我曾做過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優秀助手,我也許會做得更優秀呢。

    哦,他是多麼可敬的人,科波菲爾先生,不過他過去多麼大意呀!” “我很遺憾聽到這話,”我說道。

    我忍不住很尖刻地補充道,“不論從什麼觀點來看。

    ” “的确是這樣,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答道。

    “不論從什麼觀點來看。

    尤其是從愛妮絲小姐的觀點來看!你不記得你自己那些很動人的話了,科波菲爾少爺;可我記得呢;有天你說每個人都贊美她,為這話我還感謝你呢!我想你已忘了吧,科波菲爾少爺?” “沒忘,”我冷冷地說道。

     “哦,我多高興,你沒忘!”尤來亞叫道。

    “想想吧,是你首先在我這卑賤的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呢,而你還沒有忘記!哦!——你願再賞我一杯咖啡嗎?” 他說燃起火花時那加重的語氣,他說話時轉向我的目光,都有令我感到某種讓我吃驚的東西在其中,仿佛我能看到他被一團火光照亮了。

    想到他還用完全不同的聲調提出的那請求,我就用那個刮臉杯來款待他了。

    可是我在倒咖啡時手有些發顫,一種自覺不是他對手之感在胸中升起,一種對他随後會說什麼的憂慮襲上心頭,我覺得這些不會逃過他眼睛。

     他什麼都不說。

    他把咖啡攪了又攪,他小口啜咖啡,他用他那可怕的手輕輕地摸他的下巴,他看着火,他打量着這個房間,他向我發出微笑(但不如說是喘氣更确切),他心懷那種過份的謙卑扭來扭去,他一次又一次攪咖啡,啜咖啡,但他不說話,讓我來續上我們的對話。

     “照你說的,威克費爾德先生,”我終于說道,“抵得上五百個你——或我——的威克費爾德先生;”我覺得,我沒法不尴尬地結巴着把那話分成幾節來說,要我的命也沒法;“過去很大意,是不是,希普先生?” “哦,的确很大意,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謙卑恭敬地歎口氣答道,“哦,非常大意!不過,我希望你叫我尤來亞,如果你高興的話。

    那才像從前呢。

    ” “行!尤來亞,”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個名字來。

     “謝謝你!”他很熱情地答應道。

    “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聽到你說尤來亞,就像聽見往日的風聲和鐘鳴。

    請你原諒。

    我剛才說了些什麼呀?” “關于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我提醒他道。

     “哦,是的,不錯,”尤來亞說道,“非常的大意,科波菲爾少爺。

    這是隻能在你我之間說的一件事。

    就是對你,我也隻能提到而已,不能深談。

    在過去的幾年裡,任何人處在我的位置,這時都會把威克菲爾德先生(哦,他又是一個多麼有價值的人,科波菲爾少爺!)捺在大拇指下了。

    捺在——大拇指下了,”尤來亞慢慢地說着,并同時把他那看上去很冷酷的手伸到我桌上,又把他的拇指按在上面,按得桌子直晃,房間也在晃動。

     就算我不得不眼看他用他那八字腳站在威克菲爾德先生頭上,我覺得我也不能更恨他了。

     “哦,啊呀,是的,科波菲爾少爺,”他用柔順的聲音又繼續說道——這聲音和他那絲毫未減輕壓力的拇指按捺動作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無疑。

    一定有損失、羞辱,有許多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