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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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

    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麼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裡說笑着,心裡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着,把蘭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

    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

    我記得這屋裡有一把小剪子的。

    "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裡鉸去。

    "便抽身出去。

    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擡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麼?"季澤笑道:"她幹嘛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賬上的錢罷了。

    "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這個心,我可不那麼想。

    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

    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

    "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

    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并不是自己作踐的。

    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裡含着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試着在季澤身邊坐下,隻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着袖子,聽不見她哭,隻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着。

    發髻的心子裡紮着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裡。

    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

    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季澤先是楞住了,随後就立起來道:"我走就是了。

    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

    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

    "她扯着衫袖裡的手帕子揾了揾臉,忽然微微一笑道:"你這樣護衛二哥!"季澤冷笑道:"我不護衛他,還有誰護衛他?"七巧向門走去,哼了一聲道:"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隻單在這屋裡……老娘眼睛裡揉不下沙子去!别說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媽,隻怕你也不在乎。

    "季澤笑道:"我原是個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下,低聲道:"我就不懂,我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标本,鮮豔而凄怆。

     季澤看着她,心裡也動了一動。

    可是那不行,玩盡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一時的興緻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

    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

    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麼要冒那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并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裡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

    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隻得将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

    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緻越發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麼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

    再也沒有别人,準是三弟。

    "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陽台立着,隻是不言語。

    玳珍坐了下來,嘟囔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條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子起了毛,就要破了。

    她咬着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伏這口氣!"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的道:"那可沒辦法了。

    人多了,明裡不去,暗裡也不見得不去。

    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

    "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爺來了。

    "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裡長了疔是怎麼着?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

    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

    "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内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檻子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

    "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去告訴一聲,隻得悄悄下樓去了。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攜着四隻提籃盒。

    "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

    "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

    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

    别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麼缺德了!你下去罷。

    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

    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爬在窗口看野景,說大門口來了客。

    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

    "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呐呐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麼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擡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别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的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隻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

    她一掀簾子,隻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籃盒上面的一屜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裡的菜可曾潑出來。

    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彎着腰看着。

    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着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

    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着姑娘。

    曹大年也不免擡起袖子來擦眼睛。

    七巧把那隻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隻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家念叨着,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隻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

    你也不顧我的死活。

    "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

    "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

    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

    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

    姑娘受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着罷,總有個出頭之日。

    "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裡去。

    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

    "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羅紗帳子。

    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着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

    "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

    "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聽見了,心裡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痨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麼?"七巧吓吓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楞住了。

    七巧猛的蹬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

    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

    别說你現在心裡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

    将來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着呢。

    "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楣了!我早把你看得透裡透──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

    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活随我去。

    "大年脹紅了臉冷笑道:"等錢到了你手裡,你再防着你哥哥分你的,也還不遲。

    "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裡,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路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财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鹞,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

    将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隻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檢起就待走。

    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隻愁打發你不開。

    "嘴裡雖然硬着,熬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着這因由盡情發洩了出來。

     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

    兄妹姑嫂叙了些家常。

    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着。

    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賬房,光複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

    大年問候了姜家阖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嘔氣呢。

    "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若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着,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不抽,倒是鴉片,平肝導氣,比什麼藥都強。

    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着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镯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锞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藍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疊。

    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

    "說得她哥嫂讪讪的。

    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

    "七巧笑道:"不來也罷,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 七巧立在房裡,抱着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擡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

    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台,芝麻醬桶裡豎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鐵匙子。

    漏鬥插在打油的人的瓶裡,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

    熟人呢,算一斤四兩。

    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绫鑲滾。

    隔着密密層層的一排吊着豬肉的銅,她看見肉鋪裡的朝祿。

    朝祿趕着她叫曹大姑娘。

    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子背上,無數的空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滞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

    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着牆。

    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

    鏡子裡反映着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

    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

    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

    這些年了,她戴着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

    七巧穿着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

    她擡起手來揾了一揾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

    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厮。

    )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裡流,一顆心便在熱茶裡撲通撲通跳。

    她背向着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裡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了一聲是。

    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聲是。

    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裡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裡兜了一兜。

    "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着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裡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

    恰巧大房裡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面。

     七巧終于款款下樓來了。

    堂屋裡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了,面前亂堆着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着一隻瓜楞茶碗。

    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于陪審員的性質。

    各房隻派了一個男子做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

    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于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

    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

    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

    眼睛裡依舊是他那點潇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着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産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

    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

    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賬上拖欠過钜,他的一部份遺産被抵銷了之後,還淨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隻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

    他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了,也已經抵押了出去。

    其餘隻有女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

    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裡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裡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

    九老太爺睜了眼望着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丢下的幾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賬,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着臉開口說句話。

    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賬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賬,丢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着這兩個死錢過活。

    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着,流下淚來。

    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隻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着臉隻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