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闊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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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入閩時,孑然一身耳;今乃有垂白孺人與丈夫子三,于萬裡蠻荒之外,穿鋒镝、冒瘴疠,相扶以歸。

    雖裡中故物俱盡,僦屋以居、賣文以活;然回思偷息虎穴、朝夕莫保時,其幸何如也!予不及君遠矣;予既不能冒死以從,僅存一子度嶺,無端慘死,公私皆愧君焉!造物之所以報君者,厚矣。

     今年三月,訪君揚州;是時君年八十四,予亦七十三矣。

    凡别三十五年而再見,涕泗久之;因出諸集,屬予序。

    君為人忠厚虛公,所言足信,其著述皆必可傳,世共知之,予故不序;而特序予之獲交于君與君之生平遭遇本末如此。

     生還集自序(己醜七月) 予自總角學詩,迄今二十年。

    其十年,茫如也;戊、己以後,始能明體審聲,一窺風雅之指。

    所拟樂府,以新事諧古詞,本諸弇州新樂府,自謂過之。

    五言詩,遠宗漢、魏,近間有取乎沈、謝,誓不作陳、隋一語;唐則惟杜陵耳。

    七言詩及諸近體篇章尤富,皆欲出入于初、盛之間;間有為中、晚者,亦斷非長慶以下比:此生平學詩之大概也。

    每歲春花零亂、秋風蕭瑟,即無日不詩。

    大約笥中過千首,家貧不能梓;梓者或遊草、或詠物,皆一時興會、率爾而成,非為工也。

    癸未居白門,與吳鑒在集同鄉諸作,為過江詩略一選。

    予詩屬鑒在點定,信手抽取,得意者殊少。

    黨禍之日匿複壁中,有詠懷、拟古、詠史詩百餘首,頗多風人遺意。

    合前此諸作,日置案頭,将反複改訂,欲以是名千秋也。

    豈意震澤之難,竟燼于一炬乎! 難後無賴,遇境辄吟;感懷托事,遂成篇帙。

    既困頓風塵,不得古人詩時時涵泳,兼以情思潰裂、夙殖荒蕪,得句即存,不複辨所為漢、魏、六朝、三唐矣。

    間道度嶺,悉索敝簏,斷自弘光元年(乙酉)、迄永曆二年(戊子)冬止,約計四載,共得詩若幹篇,為六卷;付諸剞劂,目曰「生還集」,志幸也。

    其間遭遇之坎壈、行役之崎岖以至山川之勝概、風俗之殊态、天時人事之變移,一覽可見。

    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譜可也;詩史雲乎哉!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三。

     議 上政府滇封三議 上政府滇封三議(己醜五月) 某上言:頃見雲南孫可望遣使請封,給事金堡引祖制「無異姓封王」之典,連上七疏,力阻其請;下諸臣廷議。

    某以末僚,不獲與會議之列;辄有謬見,敢私布于執政。

     某聽滇使楊畏知所言,此中要領不難得也。

    畏知見堡疏,不以為非;見江西宗室議雲疏诋堡把持誤國,乃曰:『朱君謬矣!給事引祖制以争,使知朝廷有人,法紀尚在;主上破例封之,使知出自特典,益見聖恩。

    蓋難其封而後封之,斯知感激而尊朝廷,所謂「懷諸侯」者在此一舉』。

    又曰:『請封,可望一人意也;其意欲得封爵出劉文秀、李定國上,足以駕馭兩雄,使受其節制耳』。

    李定國為人直樸無僞,初遣使請封時,定國不悅曰:『我自為王,安所用請』?可望再三谕以『封爵出自朝廷者為真,今皆假号也』!定國曰:『若是,則便是朝廷官,不更作賊矣;勿反複也』。

    審知可望之情及定國之語,固可假封爵以術馭之矣。

    助夫異姓不王,漢制也;唐中興,以功封者,不一而足。

    況今滇非我有,賊号僭竊已久,石勒所雲「趙王、趙帝,自我為之」;吾又奚吝此虛名哉!但須受封之後,使能就我戎索耳。

     今阻封之争,唯堡一人而已。

    愚謂舉朝皆宜争之,皇上赫然下嚴旨切責;乃違衆議,用特恩賜以國姓,予以郡王名号。

    而定國、文秀如畏知之議,爵以上公,陰使人語之曰:『此可望指也』;敕書内極其獎厲,許以出滇有功之日,即錫王号。

    而又敕可望居守,定國、文秀分途進取;兩雄本不欲聽其駕馭,固利于專征、又出邀上賞,必踴躍奉命。

    若可望不遵朝敕,彼亦弁髦可望之封爵矣:此一議也。

     某又聞可望所以強于兩雄者,以有艾奇能一軍佐之也。

    奇能死,中軍馮雙禮領其兵,與可望合;故可望獨強。

    今請封之疏,未嘗及雙禮也。

    誠令定國、文秀受封之後,合疏為雙禮請;朝廷隻坐不知,但據所請,量加五等之爵。

    已乃敕問可望,是否應乎?使以為可,則德歸兩雄而離心于可望矣;以為不可,則怨歸可望而三人共與為敵矣。

    可望之勢既孤,自當仰藉王靈以行其威令,而朝廷尊矣:此又一議也。

     某考唐世功臣封王,其上必多帶官銜及功臣名号、食邑若幹戶字樣,非孑然某王也。

    今召其使者,示以唐制,加以崇銜,其「便宜事權」待請而後予;彼未有受爵而辭銜之理。

    既有官銜、複請事權,雖稱王爵,仍是朝臣;則戎索操之在我矣。

    至于兩雄官位,直令可望拟進予之:此又一議也。

     今以可望不可信,欲兩雄為我用;則前二議似亦可行。

    若以滇南委之度外,聽其進止,朝廷以虛号羁縻之;則後議亦覺得體。

    惟在君相決計速行之! 今滇使入朝數月矣,畏知求去不得,乃作轉語,請封可望為公、兩雄為侯,稍異其等級,以圖報命。

    聞将以此定議,恐非請封本指也。

    若果行之,愚恐徒失可望之心而損王命之重也!謹上。

     ——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四。

     論 南渡論 閩論 粵論 南渡論 蘇子瞻謂周計之失,未有如東遷之甚者,具論遷國之謬;此妄論也。

    當時幽王被弒,西京為犬戎所據;平王以賜秦襄公,令自取之。

    再世以後,至文公始逐戎而有其地。

     周民自是,始得見錦衣狐裘之為君;「終南」之詩所由作也。

    當骊山覆亡之時,不有王城,何以立國?晉、鄭諸侯,能以兵力克複舊京,迎立新主乎?遷國之後,遂以不振;此亦其大勢然也。

     東晉、南宋,僅能偏安;要未有如今日敗亡之速、失國之醜者也。

    史稱宋高宗忘親事仇、信奸邪而殺忠臣,極人主之不肖;而能苟全于一隅,延趙祚百餘祀,蓋有天幸焉。

    今者封疆雖蹙,未甚減于建炎時也。

    諸鎮戰兵不下數十萬,宿将猶有存者,不僅黃得功輩骁勇可恃也;東南财賦之地未嘗少虧,轉輸固便也。

    但得一中才之主,有乃心王室者數人以為之佐,上下一體,封疆為念;收四方之能士、因思漢之人心,練軍實、廣召募、慎名器、惜賞罰,根本粗立,守險固圉。

    毋論報仇雪恥、恢複舊疆,即使畫淮而守、截江以戰,甯不足以支持歲月!豈有鐵馬長驅,揮戈竟渡;君臣奔竄,空國迎降;不發一矢、不阖一城,而半壁之江山拱手以獻;一年之天子,囚首就俘,極南朝之辱、贻萬世之羞如今日之事者乎! 夫亡國者,主也;亡主者,馬士英也;而令馬士英至此極者,阮大铖也。

    推而論之,東林諸君子攻擊大铖之已甚者,亦與有過焉。

    馬士英以戍籍起廢為鳳泗總督,特出于周延儒;大铖為之也。

    其後士英藉是爰立,遂以登庸;大铖以為己功,即士英亦以為大铖德也。

    而所立者,又福王之子;東林當日國本之争,非以福王乎?京師陷後,留都當事佥議立君,士英贻大司馬史可法書,請所欲立。

    是時稱福世子者已在士英軍中,大铖與之謀久矣;而可法不知,猶且議親、議賢,未有所決。

    報書甫達,新主業已擁戴渡江,不俟南都迎駕之疏至矣:此士英入直、可法督師之張本也。

    方主未南渡時,諸閹自都城逃來者,皆主于内守備韓贊周。

    贊周與大铖交好,凡閹至,即與深相結納,以當日所争國本一案詳細演說,以重言者之罪;而與己為難者,皆其黨人也。

    及新主禦極,諸閹入侍左右,則大铖之才能與東林之舊怨,早悉于宸衷矣。

    是以士英疏薦,舉朝排擊,竟由中旨起用,即士英亦不知其所自來也。

    當時諸君子曾不卻慮及此,唯據「欽案」為先帝所手定。

    夫新主之念先帝,豈勝其念先王乎?且終日以門戶之見,分别邪正。

    夫門戶之正人,皆異時争國本之氣類也。

    此正足以信左右先入之言而堅當甯任用之志,其為大铖竊笑久矣;何諸君子見之暗而術之疏也!士英,鄙夫也;唯賄是求。

    由邊吏起家,不與時局;未嘗切齒于諸君子,而有欲殺之心也。

    大铖雖甚暴厲,然志量褊淺,好權勢、喜誇張,少有得失,悻悻然見于面;小丈夫也。

    以十七年廢棄在家,百計求出不得,談兵結客,思以邊才起用;但假虛銜、還其冠帶,俾得以誇耀于鄉裡僮仆,志亦足矣。

    當立國之初,知其勢不可阻,于士英未薦之先,諸君子概置往事不論,倡為使過之說,顯稱其可用之才;廷缺節钺,請授以邊方督撫之重寄,則其志已伸而憤已平。

    何則?其始願固止于此也。

    待士英薦而補牍,已屬後圖。

    而乃一剡甫出,百疏交攻;攻之愈衆,則用之愈堅,而彼之憤益深、其毒益甚!宋葉适謂趙汝愚曰:『侘冑所望,不過節钺,宜與之』;不從。

    适歎曰:『禍自此始矣』!且士英與大铖,皆小人也;恩怨沾沾,以一薦報其當時起廢之謀,情有難已。

    大铖居然以其官皆由已,于未出時業已幹預朝事,掣士英之肘;動需關白,兩人間已生矣;而乃使之複固者,諸君子固之也。

    當是時疆場孔棘,諸君子當道,未聞有薦一奇士、畫一奇策為國家禦侮定難者;惟日夕争此一案,亦豈足以服二豎及諸黨人之心乎! 甯南左良玉興晉陽之甲,雖啟自黃澍,其實上為賊鋒所逼,驕弁悍鎮挾以東來,以清君側為名耳。

    而适當揚州報警之日,督師請援之疏,日夕狎至;呼天淚盡,望救眼枯!君臣相顧,褒如充耳。

    諸将僅一黃得功勇猛堪戰,二豎董之以禦西師,而置揚州于不問;其言曰:『師北來者,國亡,死者衆;西來者,志在吾兩人耳。

    甯亡國,不兩人死也』!乃西師甫還,而北師已渡江矣。

    或謂上流犯順,緻使江北援孤。

    以揚州之不守,罪盡坐良玉;是殆不然!當督師去國之始,君若相固已棄之度外矣。

    彼其意,未嘗不幸揚州破、督師死、良玉挫歸而北師不渡;則以召逆帥、誤封疆為名,諸君子屠殺之禍正自此始也。

    雖然,良玉烏得為無罪也!良玉棄其守土,稱兵畿内;名為問罪,實且無君,與叛逆何異!而實因大铖、士英有以召之。

    士英之惡,又因大铖益以甚之。

    則是亡南國者,一大铖而已! 其何以使大铖銜憤肆毒,以至于此哉?以先帝之聖明,為門戶所持,緻使用舍莫知适從;乃盡信小人以亡其國,車覆而轍不改。

    春秋責備,何以辭焉! 閩論 閩立國一年而敗,雖曰氣數為之,蓋亦人事使然焉。

    夫閩所建,非孱主也;所有之地盡兩粵與黔中、楚之湖南、江右之半壁,截長補短,地連六省,非甚俠小也;山川地勢,皆極東南之險阨,可以扼守也;米谷不取給于他,物産富饒,開采鼓鑄,可以濟軍國之用也;其兵雖不能決戰于平原廣野,而乘高伏莽、超距跳踯于叢棘漸石之間,援崖蹈險,雖孟贲、慶忌不能與之争追逐也。

    又有火器、毒弩,與北方弓矢足以相當也;北方所恃者弓馬,其地馬不得馳、弓不得施,不戰而守,閩固未易破也。

    然而一年辄敗者,則三山非駐跸之地、鄭芝龍兄弟非可倚之人;倚非其人、據非其地,如坐井而求出、媚虎而思騎。

    當其駐閩時,固已失天下之大勢、阻興複之雄圖矣。

     說者謂當棄閩而入楚,舍鄭芝龍而依何騰蛟;是時湖北賊新降騰蛟衆數十萬,拊而用之,即光武銅馬之衆也。

    然而,閩可棄也,楚未可入也;騰蛟可依也,新降不可用也。

    夫銅馬之衆,惟光武有以大創之而後降,降之而後能用之。

    今之降者皆有所逼而來,非我能降之也;狼子野心,其足信乎?江東于閩為唇齒,保江東乃所以固閩圉;易明之理也。

    而以不奉「改元」之诏自生嫌隙,此其過在江東;閩雖屈己講和,所以保江東之策未之講也。

    當日形勢,惟江、楚據東南之勝,惟贛州扼江、楚之要;誠使早跸贛州,而用何騰蛟之師以收江右、用鄭氏之海艘以擾江南,使北師不得盡銳于江東,而江東可保、江右可複,天下事尚可為也。

    騰蛟為偏沅舊撫,善馭将、能得士心,其時軍聲大振。

    守江右者,左良玉之部将金聲桓也;左師潰,聲桓勢孤而降,其志未固;與騰蛟共事久,以湖南之勝兵臨之,可不戰而下也。

    鄭氏之兵,陸戰非其所長;躍馬彎弓,則鳥獸散耳。

    至于駕風乘潮出沒于驚濤駭浪之中,舟側不仆、舟覆不死,倏忽千裡;此鄭氏之長技也。

    由閩趨浙,風便不一日可到;乘間抵罅,蹈空虛而出無人之境,可以直抵京口;往來飄忽,以絕南北之渡,以斷漕運之艘。

    旬日之間,三吳之義師雲起,而上流之羽書狎至,敵人措手不及,其勢可以得志。

    而湖南之兵出江右者,聞下流有師為之聲援,則其氣益壯。

    東西并奮,留都有可複之機;就使南昌未能遽複,海師未可久留舟山、崇明之間,進退無時,江東足保無虞;江右之湖東、西,亦皆為所有矣。

    是故駐跸贛州,調湖南收江右、用海師固江東,雖不足以中興,亦偏安割據之勝算也。

     然此于初入閩時即行之則可,彼鄭氏自謀之策未定、君臣之嫌未生,甫為擁戴,決志進取;以江、浙之戈船委之鄭氏,而自任江、楚汗馬之勞,懸不次之封賞,期相見于孝陵。

    鄭氏雖未見大敵而用其長技,固所樂為;且其志氣方新,知雄圖遠略之将大有為也,亦勇于從事矣。

    計不出此而乃久駐于閩,備百官、設朝儀,用太平天子之文法,講光武功成以後之張施,彼鄭氏固知上志之重去閩也。

    重去閩,則其權不得不歸鄭氏,而其志益驕;既素為閩士大夫所賤,又數攻擊其無禮,遂有賊害大臣之事;上之所以待之者,外示隆重而太阿在握,未嘗稍有假借;釁端已開,而複戮其舊恩陳謙于市,芝龍叩頭争之不得,伏屍痛哭,收其血以去,心已離矣;豈猶肯為之用乎?能即于此棄閩出贛,召騰蛟入援,分師以下袁、吉;移粵督駐嶺上,設重兵于汀、漳,合江、楚之衆,用兩粵之饷,雖閩、浙不守,猶足以支持數年以待天下之變,何至一敗遂塗地乎! 迨江東報陷、閩關已虛,始倉卒為幸贛之計;就能達贛,而敵騎已充斥于贛州城外,雖無汀州之變,事已不可為矣!夫此兩路之師,是我所宜用之以制敵者;反使敵用之以乘我,至于君亡國覆,豈不悲哉!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四。

     粵論 當江西反正、粵東繼起,天下争讴吟而思漢。

    是時湖南已失之城,一時頓複;人争荷戈而求敵,破竹無前:天意人心,骎骎乎有可以中興之勢。

    而卒不能有為者,由其舉事者皆介冑一勇之夫,與謀者迂儒小生、無所識見,惟能始事而不足以成事也。

     且夫南昌當煙銷灰冷之時,無端一炬,海内鼎沸;其功不為不奇矣。

    不能乘時東出而盡銳以攻贛州,贛州未下而北師已進湖口,舍而去之;又不能分駐湖東、西以為犄角,共守一城,坐待圍合:其計之失,有不待言者矣。

    粵東,因南昌而起者也;有南昌而後有粵,輔車相依。

    南昌圍而粵東救,蓋不容緩之須臾者矣。

    而粵之救南昌也,又以必取贛州而後進;贛人語之曰:『盍先解南昌圍乎?圍解,贛安所往!今且速去,吾終不議其後』。

    此實語也;粵不聽。

    于是贛乞降以緩師,而堅壁清野為固守之計;粵不之悟,信其降書,退師嶺上以待其撤備開城、前歌後舞而入也,豈不愚哉!夫南昌初起必欲下贛州者,鑒于宸濠之覆轍,恐兵出而上流搗其虛也。

    若粵東又據贛州之上,以偏師駐南安,而由間道徑趨南昌;度贛之兵,僅足自守。

    若慮其蹑我之後,彼獨不慮我之搗其虛哉?是故救南昌,正不待破北師贛州而下也。

    迨次年再出,則贛守益堅,南昌已乘勝西上;信豐兵潰,主帥沒于中流,粵東事亦去矣!是時湖南之兵壁于長沙城外者數十萬,聞江西之敗,長沙死守将心已解;重以忠貞營之出,自相驚疑,全師潰而督師死。

    湖南民裂,國事遂不可為。

    然吾觀粵東之師志在得贛,非真有救南昌之志也。

    彼反正初心,本以同事者攘其功而位踞其上、己反俛聽節制,以此怏怏而反;既得其位而全省皆為所有,志願足矣,豈知因時舉事,為國家收李、郭之勳哉!其志在圖贛,特借救南昌為名,實欲自廣其土地而已;未嘗念江西亡、則粵與俱亡,而救江西為自救之計也。

     夫同類者,必相助也;同仇者,必相親也。

    義兵為地方之害,誠宜禁止。

    然如臨川之揭重熙者,崎岖險阻,百折不悔,以維系江、閩一線之人心;雖無功績,亦可為忠臣矣。

    入粵陛見,賜以旌節出嶺;粵帥惡其糾合義師也,遣騎追殺之,賴其吏卒力戰乃免。

    同為報國之人,豈有此去而追殺,于彼困而肯急救者哉! 然而粵師之潰,未嘗失一将、折一兵也;特帥醉馬陷,而沒水身亡。

    中軍杜永和挈其印,倡諸将逃,棄嶺不守,直走廣州;印在其手,遂據成棟位以請成。

    朝廷不能禁,因賄諸将各得一郡以去,惟棄南、韶為邊郡耳。

    于是,庾嶺空無人者一年。

    已見北師不進,乃重賄羅成耀,使往鎮其地;匹馬度嶺,成耀望風先奔。

    蓋永和與諸将等夷,雖據帥位,不相統屬,故其号令皆不能行;以是而望保粵,得乎? 當時諸将,惟成棟子元胤可用;使聞變之時,即令李元胤馳入其軍攝行帥事,而召杜永和入代元胤禁旅之任,彼即拒朝命,無以拒元胤也。

    元胤果斷、有智略,又其諸弟李元泰、李建捷皆軍府要職,最稱骁健;元胤至,諸将即有異志,元胤亦足以制之矣。

    于是移軍府于南、龍,宿重兵于嶺上,北師雖銳,未可長驅而入也。

    北來之師本非勁敵,以十萬之衆坐守廣州城下者一年,每戰辄多殺傷;非範承恩開門迎降,廣州不破也。

    城破之日,諸将全師揚帆以去,北師望之,未發一矢;所屠剿者,合城士民而已。

    以此觀之,其師之才略,固遠出元胤下也。

    當廣州受圍之時,元胤獨以禁旅數千留守端州,忠貞營數萬之兵闌入其境,元胤悉守險隘;移檄其将約束士卒,不令擅動一草,由是秋毫無犯,郡以獲安。

    悍将楊大甫、逃帥羅成耀擁衆放恣,元胤密請于朝,即席稱诏斬之;聲色不動,内外帖然。

    度其用兵,必大有過于成棟者;而未能竟其用,誠可惜矣!即使元胤得用,粵東可保,支持數郡,亦不足以有為;然未有火未及然而遽燼之,如此其速者也。

     至于行朝之上,本無一事可為;當事者亦惟藩鎮之意是從,固無智謀之士、亦無所用其智謀也。

    雖分立門戶,所争者口語耳,無關于國家之大計也。

    一、二徇私植黨之徒,思結援藩鎮以固其權,其謀适足以敗國;究竟國事之敗,亦不由其謀也。

    大勢已去,謂之何哉! ——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五。

     傳 吳廷尉鑒在傳 吳廷尉鑒在傳 鑒在吳氏,名德操;桐城麻溪人。

    吳固望族;祖三愛、父瞻蘇,皆有名稱。

    鑒在資性沈敏,下筆千餘言立就,蒼蒼莽莽,一往有秦、漢之氣;作為詩歌,沈郁頓挫,有老杜風。

    年二十一,補邑諸生;累試高等,食饩稱名士。

    己卯在都下,值同裡方中丞被逮,君周旋西庫,因得侍黃石齋先生教;先生器之。

     辛已,避寇亂,流庽白門;與予比屋居,貧甚。

    入閩興化司李幕,歸途,奴胠箧以逃,踉跄走武塘;知予在武塘家仲馭所也。

    仲馭資之還,因約次年共予讀書其家南園。

    次年春,至南園,三人鍵戶讀書,著作頗多。

    三月,賊陷京師,同予返白門;予妻方氏業已挈子女歸裡。

    予知時局且變,不可歸;獨返武塘。

    未幾,黨禍作,君亦東下;予适在嘉定署中,令将羁予以竣逮,君與仲馭泊姜如須計出之。

    而予妻子亦以裡中搜捕,不能容;臘盡,尋予武塘,仲馭推南園以居,而與君移館郊外;予亦不數見君矣。

    乙酉夏,南都失守、三吳鼎沸,仲馭承相國命起義兵,予兩人皆入其軍。

    秋八月兵潰,仲馭遇難震澤;君與同赴水,獨不死。

    奔赴閩,為黃石齋先生疏薦,與予同下部試;予得推官,君知縣。

    丙戌春,補長汀令。

    汀州陷,奔粵東。

    端州正位,改中書;旋以從龍之勞,簡授禦史,扈跸武岡。

    言事忤逆帥劉承胤,與同官劉湘客、毛壽敦、給谏萬六吉俱逮下廷杖;承胤複上疏救免。

    承胤叛,上奔靖州;君随駕相失,狼狽柳、慶間。

    戊子,粵東反正,駕旋端州;上念君有直節,命巡按廣西,兼攝學政。

    事竣,升大理寺丞。

    己醜覃恩,贈祖、父如君官,母、妻淑人。

    已會推廣西巡撫,不果用;聞母憂,請守制桂林。

    庚寅冬,桂林陷,被絷不降,盡其所有以免;寄家猺中,身依梧州兵備道彭爌,吳氏戚也。

    癸巳,李定國破桂林,粵西盡複,梧州将吏皆東奔。

    君避居蒼梧村中;定國至,檄君出,以原官待事。

    君入城坐門樓,稽出入,全活當事家口甚衆;為彭氏也。

    會孫可望忌定國功,矯旨撤回。

    君随以西山間道,奔回其寄家,勞瘁悲憤,病以死;死時年四十二。

    嗚呼!君死名沒矣。

    予之外,誰知君者!故私志之,留示其後人。

     君為人落落寞寞,造次不能以言語自達;顧有識見,堅定不移;予不及也。

    初,癸未春入閩幕時,語予曰:『同舍某子,惡直好佞。

    将信某言,構怨于諸父,必有内難;難作必求援于子,慎勿出!即出,事已後,将以釁端坐子;某父兄皆歸咎焉』!予唯唯。

    然性勇于急難,卒違君言;果一一如君所料。

    嘗與予共司裡中選事,去取之間,不出一語;而予任怨獨多。

    予蓋心服君之簡重足以任大事,然恩怨特明,其所不合者,終身以之;顧以予率易,獨相友善。

    君大父三愛公,與先君子垂髫交;君翁瞻蘇公,視予猶兄弟也。

    予與君同年生,瞻蘇公嘗靳君不得與雁行;予不聽。

    予于四方,逢人極口鑒在。

    或曰:鑒在不數口子。

    夫人各有能、有不能;若口,非君之所能也。

    君文不加點,予嘗勸其苦思;曰:『思路淺,即苦,所得亦無以加』!已同予課文,久不就;及就,反居予後,文乃大進。

    詩思頗艱,樂府、歌行,自然逼古;嘗自評其詩曰:『經其手便重,出其口便晦』。

    然其似老杜處,正以此。

    在都門,有「北征草」、「武塘詩文」成帙,亡于震澤;粵西宦遊有「臆草」,不及百首,臆往事也。

    仲馭起兵時,君夜夢駱賓王題句其宅;語予曰:『夢不吉,奈何』!及震澤之難,予适以事登岸。

    仲馭死,君沈水底;見一人前行,挽其裾,得達岸以免,人遂不見;異哉!命長汀,予過其地,官舍蕭然。

    留予飯,盤盂不備;予怪問之。

    曰:『例皆民備,意不欲擾民;但與相安,使不知有令可耳』。

    予笑曰:『時事孔棘,若民不知有令,恐異時有事,亦不聽令,奈何』!已而,上由延平趨贛州、過長汀,需役數千名,民逃不應命;大為衛士所窘。

    君固志為循吏,其實于吏才非其所長。

    為禦吏,好持正論,立名節。

    武岡累疏請上還跸桂林,語侵劉承胤,幾不免;又分别氣類,有崖岸,不為同鄉人所善。

    劉湘客等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