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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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對那些含恨死去的朋友,我又怎樣替自己解釋呢? 三 去年三月二十六,中國現代文學館正式開館,我到場祝賀。

    兩年半未去北京,見到許多朋友我很高興,可是我行動不便,隻好讓朋友們過來看我。

    梅志同志同胡風來到我面前,她指着胡風問我:“你還認得他嗎?”我愣了一下。

    我應當知道他是胡風,這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後我第一次看見他。

    他完全變了,一看就清楚他是個病人,沒有什麼表情,也不講話。

    我說:“看見你這樣,我很報歉。

    ”我差一點流出眼淚,這是為了我自己。

    這以前他在上海住院的時候,我沒有去看過他,也是因為我認為自己不曾償還還欠下的債,感到慚愧。

    我的心情隻有自己知道,有時連自己也講不清楚。

    好象是在第二天上午我出席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胡風由他女兒陪着來了,坐在對面一張桌子旁邊。

    我的眼光常常停在他的臉上,我找不到那個過去熟悉的胡風了。

    他呆呆的坐在那裡,沒有動,也不曾跟女兒講話。

    我打算在休息時過去打個招呼,同他講幾句話。

    但是會議快要告一段落,他們父女就站起來走了。

    我的眼光送走他們,我有多少話要講啊。

    我好象眼睜睜地望着幾十年的歲月遠去,沒有辦法拉住它們。

    我想起一句老話:“見一次就少一次。

    ”我卻想不到這就是我和他的最後一面。

     後來在上海得到他病逝的消息,我打電報托人代我在他的靈前獻一個花圈,我沒有講别話,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我終于失去了向他償還欠債的機會。

     但賴賬總是不行的。

    即使還債不清或者遠遠地過了期,我總得讓後人知道我确實作了一番努力,希望能補償過去對亡友的損害。

     胡風的冤案得到了平反。

    我讀他的夫人梅志寫的《胡風傳》,很感動,也很難過。

    他受到多麼不公平的待遇。

    他當時說過:“心安理不得。

    ”今天他大概也不會“心安理得”吧。

    這個冤案的來龍去脈和它的全過程并未公布,我也沒有勇氣面對現實、設法知道更多的詳情。

    他們夫婦到了四川,聽說在“文革”期間胡風又坐了牢,最後給判處無期徒刑,他的健康才完全垮了下來。

    在《文彙月刊》上發表的梅志著作的最後一部分,我還不曾讀到,但是我想她也不可能把事情完全寫出,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弄清楚我應當知道的一切了,留給我的不過兩三年功夫了。

     四 還是來談反“反胡風集團”的鬥争。

     在那場“鬥争”中,我究竟做過一些什麼事情?我記得在上海寫過三篇文章,主持過幾次批判會。

    會開過就忘記了,沒有多少人會為它多動腦筋。

    文章卻給保留下來,至少在圖書館和資料室。

    其實連它們也早被遺忘,隻有在我總結過去的時候,它們才像火印似地打在我的心上,好象有一個聲音經常在我耳邊說:“不許你忘記!”我又想起了一九五五年的事。

     運動開始,人們勸說我寫表态的批判文章。

    我不想寫,也不會寫,實在寫不出來。

    有人來催稿,态度很不客氣,我說我慢慢寫篇文章談路翎的《窪地上的“戰役”》吧。

    可是過了幾天,《人民日報》記者從北京來組稿,我正在作協分會開會,讨論的就是批判胡風的問題。

    到了應當表态的時候,我推脫不得,就寫了一篇大概叫做《他們的罪行應當得到懲處》之類的短文,說的都是别人說過的話。

    表了态,頭一關算是過去了。

     第二篇就是《關于胡風的兩件事情》,在上海《文藝月報》上發表,也是短文。

    我寫的兩件事都是真的。

    但魯迅先生明明說他不相信胡風是特務,我卻解釋說先生受了騙。

    一九五五年二月我在北京聽周總理報告,遇見胡風,他對我說:“我這次犯了嚴重的錯誤,請多給我提意見。

    ”我卻批評他“做賊心虛”。

    我拿上面出一點證據,為了第二次過關,我隻好推行這種歪理。

     寫第三篇文章出來,我本來以為可以聰明地給自己找個出路,結果卻是弄巧成拙,反而背上一個沉重的精神包袱。

    事情的經過我大概不會記錯吧。

    我第二次從朝鮮回來,在北京住了一些日子,路翎的短篇《初雪》剛剛在《人民文學》上發表,荃麟同志向我稱贊它,我讀過也覺得好,還對人講過。

    後來《窪地上的“戰役”》刊出,反應不錯,我也還喜歡。

    我知道在志願軍戰士同朝鮮姑娘之間是絕對不允許談戀愛的,不過路翎寫的是個人理想,是不能實現的願望。

    有什麼問題呢?在批判胡風集團的時候,我被迫參加鬥争,實在寫不出成篇的文章,就挑選了《窪地上的“戰役”》作為槍靶,批評的根據便是那條志願軍和當地居民不許談戀愛的禁令。

    稿子寫成寄給《人民文學》,我自己感到一點輕松。

    形勢在變化,運動在發展,我的文章在刊物上發表了,似乎面目全非,我看到一些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政治術語,更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