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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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的走出了辦公室。
大街上走路的人，還是如平常一樣的來往不斷，似乎不見什麼異樣情景，且雇了一輛人力車，坐到江邊。
因為一切如常，也就沒有什麼思慮。
倒覺得人生在世，多少倒有點命運存焉。
費了許多周折，好容易才得着機會和虞老先生會面，不想沒有談到幾句扼要的話，又被這空襲的消息所打斷。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走路，下了碼頭，走上渡輪，還是繼續地想，不知不覺地，在船艙裡人叢中站着。
忽然聽到岸上轟然一聲，接着趸船和渡船上，也轟然了一聲。
在轟然聲中，擡起眼皮來看人，才知道是大家同聲說了一句&ldquo挂球了&rdquo。
就為了這個，渡輪雖然是離開趸船了，還有人由趸船那邊向渡船上跳過來。
&rdquo 最後一個跳過來的是位摩登女郎，她一手夾了大衣，一手提了皮包，腳下還穿的是半高跟皮鞋。
當這渡輪離開趸船，空出尺來寬江面縫隙的時候，她卻大着膽子向這邊一跳，将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輪船邊的柱子。
雖然她跳過來了，可是她兩隻腳，還隻有一隻踏在船邊上，那一隻腳，還架空提着呢。
在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轟然一聲的驚訝着。
西門德看到，也暗暗地說了兩聲&ldquo危險&rdquo。
可是她也很警覺，身子向前一栽，預備倒在船艙上，以免墜落到江裡去，這樣，她被船艙壁撐住了，不曾倒下。
那第二隻腳，也就落實地踏着渡輪艙闆了。
過渡的人，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大家都不忍罵她，隻是彼此接連的說着&ldquo危險&rdquo。
那女人也紅着臉，站了喘氣，向她面前幾個人，作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在她這一笑之時，西門德正由人叢中走了過來，輕輕地&ldquo咦&rdquo了一聲。
她笑道：&ldquo哦！西門老師。
&rdquo說着，收了笑容，向他行了個鞠躬禮。
西門德道：&ldquo青萍小姐，有兩年不見面了。
你好？&rdquo她走近了一步笑道：&ldquo師母沒有和老師說過嗎？我要來看老師。
巧得很，在這裡遇到了，免得我問路了。
&rdquo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很迅速地看了一遍，發現她全身華麗，花格綢的袍子，青呢大衣，手上戴着寶石金戒指和小手表，領襟上還夾了一枝自來水筆。
太太以前常看她票戲，說是在後台看見她，相當地窮，這樣子，是個窮女人所能享受的嗎？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師的審查态度，臉上微紅着，伸頭向艙外看了一看，回轉頭來道：&ldquo還是挂一個球。
&rdquo西門德道：&ldquo沒關系，我那裡洞子好得很。
&rdquo青萍點頭道：&ldquo我曉得，重慶好房子，是包括洞子算在内的。
我早就想來，可是總被事情纏住了&rdquo。
西門德低聲笑道：&ldquo你現在認了一個有錢的幹姐姐。
&rdquo她笑道：&ldquo怎麼這樣說？老師總是老師，就怕老師嫌我不成器，不肯認我。
&rdquo 西門德向艙外一看，見船已快靠趸船了，便道：&ldquo提起這話，過幾分鐘，我指一個人你看看。
&rdquo青萍見老師臉上的笑容，帶了幾分嚴肅的樣子，便望了他，連問幾聲誰，西門德笑道：&ldquo也許你不認識他了。
&rdquo青萍道：&ldquo是誰呢？我的記憶力相當不錯。
&rdquo西門德道：&ldquo不用問，到了那時再說。
&rdquo青萍也并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怎樣重，站在輪渡艙裡，且和老師說些閑話。
十多分鐘，輪渡已靠了江岸，因為已是挂預告警報球的時候，過渡的人，都急于登岸，好去找一個躲空襲的地方。
因之輪渡一靠趸船，人就搶着向艙口上擠。
西門德一手抓住青萍的衣服，且向後退了兩步，因道：&ldquo不要忙，隻是十來分鐘的工夫就到了。
我家有洞子可躲。
&rdquo青萍笑道：&ldquo我什麼樣子的空襲都遇到過，我不怕。
&rdquo西門德聽她如此說，就越發從容地等着。
一直等到船上人已走盡，然後和她走上趸船。
到了江灘上，博士四周一望，擺零食攤子的人，正在收拾籮擔，行人也沒有停留的，因道：&ldquo我要引你見見的這個人，沒有機會了，挂了球，他不會來了。
再說吧！&rdquo青萍猜不出他是什麼意思，且随了他走，走了大半截江灘，又聽到人聲轟然一下。
西門德道：&ldquo放警報了。
&rdquo看那江灘上的行人，都昂頭向迎面山頂上看去。
那裡正有一座警報台，山頂一個丁字木架上，是挂球的所在。
這時，那上面挂了一隻長可四五尺的綠燈籠。
這是解除警報的表示，所以大家都在歡呼。
這樣，兩人越發從容地走去。
當面就是一重六七十級的坡子，博士是無法對付，正四下地看着，忽然笑着招手道：&ldquo李大成，來，來，來！正找你呢！&rdquo随着這聲音，走過一位提橘子籃的青年。
他叫了聲&ldquo老師&rdquo。
看到青萍，怔了一怔，身子還顫動了一下。
西門德笑道：&ldquo彼此都認識嗎？&rdquo青萍道：&ldquo李大成，老同學呀！&rdquo李大成苦笑着，點了點頭道：&ldquo黃小姐，你還認得我，我落到這步田地，沒有臉見人。
&rdquo青萍對他望着，正也有些愕然。
西門德就把他的境遇，簡單說了幾句。
青萍點點頭道：&ldquo這樣說，密斯特李倒是個有志氣的人！&rdquo他沒有回答什麼，低頭&ldquo唉&rdquo了一聲，長長地歎口氣。
西門德道：&ldquo我正要詳細地知道你的情形，難得又遇到老同學，都到我家裡去暢談一番。
&rdquo李大成低頭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青萍，搖頭道：&ldquo老師，我改天去吧。
&rdquo博士道：&ldquo為什麼？&rdquo他道：&ldquo我太窮了，替老師和同學丢臉。
&rdquo西門德道：&ldquo隻要不傷人格，師生有什麼不能見面之理？窮，難道是有傷人格的事情嗎？&rdquo青萍也笑道：&ldquo若是那樣想，慚愧的倒應當是我，我顯然沒有你這樣吃苦耐勞。
&rdquo李大成點了點頭。
微笑道：&ldquo好吧，我跟着你們去。
&rdquo他随了這話，跟在二人後面走着。
&rdquo 西門德回家這一截山坡，是他肥胖的身體所最不耐的事，可是自己若坐上轎子，這位女高足同意，男高足決不肯提了販橘柑的籃子，去作一位乘客的。
若是和女高足坐轎，讓男高足&hellip&hellip他正自焦愁着，路邊歇着轎子的轎夫，攔住道：&ldquo西經理，西經理，我擡你回公館。
&rdquo他們認得博士這老主顧，但不知道他是博士，也不知道他複姓西門，每天見他夾了皮包來往，又住在那富商的洋房子裡，就以為他姓西，是作闊生意的經理。
西門德将手杖撐着斜坡上的沙土地，有點喘氣，他搖搖頭道：&ldquo不坐轎子。
&rdquo青萍走在一旁看到老師吃力的樣子，便笑道：&ldquo老師還是坐轎子去吧。
&rdquo兩個轎夫迎着青萍，彎着腰道：&ldquo大小姐，大小姐，我擡去。
&rdquo李大成很知趣，便走上前一步道：&ldquo老師和黃小姐坐轎子去，我放下籃子，随後就到。
&rdquo青萍未加考慮，因道：&ldquo那麼，大家坐了轎子去。
&rdquo 這路邊停了一排轎子，穿着破爛衣褲的轎夫，三三兩兩，站在土坡上。
在他們黃蠟的面孔上，都睜了兩隻大眼，看誰需要他的肩膀當馬背。
其中有個年老的，在這一群裡，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個病了十年的周倉神像，臉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圍滿了尖臉腮。
他兩手抱在胸前，護着有限的體溫，不讓他跑走。
兩隻肘拐下破藍布襖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風中飄搖着。
他将兩隻木杆似的瘦腿，一雙赤腳在沙土上來回颠動。
希望在運動裡生點熱力。
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裡面去找主顧。
這老人見這位摩登小姐，這樣說了，有點饑不擇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ldquo賣橘柑的下江娃兒，來嘛，我擡你去。
&rdquo這一句&ldquo賣橘柑的下江娃兒&rdquo，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轎夫群，轟然一陣大笑。
有一個穿得整齊而身體又壯健的轎夫，笑道：&ldquo王狗兒老漢，你擡這下江娃兒去嗎？要得嘛？他沒有錢，送你幾個橘柑吃！&rdquo于是其餘的轎夫們，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兒老漢，又是哈哈一陣大笑。
王狗兒老漢回轉臉來，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ldquo笑啥子！這下江娃兒是這大小姐的老傭人，大小姐會替他付轎錢的。
&rdquo這老頭子一句善良的解釋，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樣，他站不住，幾乎要暈倒在沙土坡上了。
西門德已看出李大成這份難受，便退後一步，拉了他的籃子道：&ldquo我們慢慢走吧，談着也有趣味些。
&rdquo青萍自理會得這意思，便在前面走着。
李大成默然随了老師同學，同到西門公館。
進得大門。
博士通身是汗，紅了面孔喘氣。
李大成終于忍不住心裡那句話，向他苦笑道：&ldquo為了我，把老師累苦了。
&rdquo 西門德将夾皮包大衣的手，帶拿了手杖，騰出手來，取下帽子，在胸前當扇子搖。
他由院裡進屋，還要上樓，隻聽他的腳步踏在闆梯上，一下一下地響着，可以想到他移動腳步的遲慢。
到了他書房裡，他将手裡東西，抱在懷裡，便坐在沙發上，身子往後一靠，向兩位高足笑道：&ldquo身體過于肥胖的人，是一種病态，二位請坐，不必客氣。
&rdquo 李大成把他的小販籃子，先放在寫字台下，然後來接過西門德的帽子、大衣、皮包、手杖，都挂在牆角落裡衣架上。
安排好了，在桌子角邊站着。
青萍本來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看到同學這樣講禮節，她又站起來了。
西門德道：&ldquo你們坐下，我們好談話。
&rdquo說時，劉嫂兩手端了兩玻璃杯茶進來，将茶杯放在桌上，先把兩手捧了一杯，送到青萍手上，然後再捧了一杯到西門德手上。
博士已知道她有了誤解，不願說破，隻好起身把茶杯放在桌上，轉敬了李大成，向他笑道：&ldquo你喝茶。
&rdquo偏是這位劉嫂還不理解，她道：&ldquo你怎麼把橘柑帶到屋子裡來賣？&rdquo李大成笑道：&ldquo我不賣，送給你主人家吃的。
&rdquo西門德道：&ldquo别胡說，這兩個都是我學生。
&rdquo劉嫂向着賣橘柑的下江娃兒和那帶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各看了一眼，徑自去了。
西門德脫了中山服，露着襯衫，兩手提了西服褲腳，再在沙發上靠下，向大成指着椅子道：&ldquo你坐下，這年頭，隻重長衫不重人。
對她這無知識的人的說話，不必介意。
&rdquo李大成笑道：&ldquo其實，她并沒有錯誤，我本來是個賣橘柑的。
&rdquo青萍看到他沒有坐，自己坐下了，又站了起來，因向西門德道：&ldquo我進去看看師母去。
&rdquo西門德笑着搖搖頭道：&ldquo假如她在家，聽了我們說話，那就早出來了，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
坐下坐下，我們來談一談，趁此并無外人，我可以替大成商定個辦法出來。
&rdquo李大成見青蘋頗是不安，便在桌子邊坐了，聽了老師這話，隻微笑着歎了一口氣。
青萍道：&ldquo剛才在路上談着你那些困難，我還不得其詳。
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經濟情形太壞了。
你可以告訴我，我也可略盡同學之誼。
&rdquo李大成搖搖頭沒作聲，西門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債，天天籌款還債的事，說了一遍。
青萍道：&ldquo這個放債的人，就是下江所謂放印子錢的手法了。
倘若不到期，要還清他的錢，那怎樣算法嗎？李大成笑道：借這種閻王債的人，誰有本領不到期還得清？就是要還清，放債的人也不願意。
&rdquo西門德道：&ldquo那沒有這種道理。
他能逼你借着債，讓他慢慢來訛你嗎？&rdquo大成道：&ldquo借這種債，半路還錢的人也有，多半是請人到茶館裡去臨時講盤子。
大概債主子收回了本錢的話，利錢可以打個折頭。
若沒有收完本錢，那麼，除了以前還給他的不算，你總要一把交還他那筆本錢。
&rdquo青萍兩眼凝望着他，肩峰聳着，很注意地聽下去，接着搖搖頭笑道：我不懂。
&rdquo大成道：&ldquo當然難懂，我
大街上走路的人，還是如平常一樣的來往不斷，似乎不見什麼異樣情景，且雇了一輛人力車，坐到江邊。
因為一切如常，也就沒有什麼思慮。
倒覺得人生在世，多少倒有點命運存焉。
費了許多周折，好容易才得着機會和虞老先生會面，不想沒有談到幾句扼要的話，又被這空襲的消息所打斷。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走路，下了碼頭，走上渡輪，還是繼續地想，不知不覺地，在船艙裡人叢中站着。
忽然聽到岸上轟然一聲，接着趸船和渡船上，也轟然了一聲。
在轟然聲中，擡起眼皮來看人，才知道是大家同聲說了一句&ldquo挂球了&rdquo。
就為了這個，渡輪雖然是離開趸船了，還有人由趸船那邊向渡船上跳過來。
&rdquo 最後一個跳過來的是位摩登女郎，她一手夾了大衣，一手提了皮包，腳下還穿的是半高跟皮鞋。
當這渡輪離開趸船，空出尺來寬江面縫隙的時候，她卻大着膽子向這邊一跳，将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輪船邊的柱子。
雖然她跳過來了，可是她兩隻腳，還隻有一隻踏在船邊上，那一隻腳，還架空提着呢。
在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轟然一聲的驚訝着。
西門德看到，也暗暗地說了兩聲&ldquo危險&rdquo。
可是她也很警覺，身子向前一栽，預備倒在船艙上，以免墜落到江裡去，這樣，她被船艙壁撐住了，不曾倒下。
那第二隻腳，也就落實地踏着渡輪艙闆了。
過渡的人，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大家都不忍罵她，隻是彼此接連的說着&ldquo危險&rdquo。
那女人也紅着臉，站了喘氣，向她面前幾個人，作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在她這一笑之時，西門德正由人叢中走了過來，輕輕地&ldquo咦&rdquo了一聲。
她笑道：&ldquo哦！西門老師。
&rdquo說着，收了笑容，向他行了個鞠躬禮。
西門德道：&ldquo青萍小姐，有兩年不見面了。
你好？&rdquo她走近了一步笑道：&ldquo師母沒有和老師說過嗎？我要來看老師。
巧得很，在這裡遇到了，免得我問路了。
&rdquo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很迅速地看了一遍，發現她全身華麗，花格綢的袍子，青呢大衣，手上戴着寶石金戒指和小手表，領襟上還夾了一枝自來水筆。
太太以前常看她票戲，說是在後台看見她，相當地窮，這樣子，是個窮女人所能享受的嗎？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師的審查态度，臉上微紅着，伸頭向艙外看了一看，回轉頭來道：&ldquo還是挂一個球。
&rdquo西門德道：&ldquo沒關系，我那裡洞子好得很。
&rdquo青萍點頭道：&ldquo我曉得，重慶好房子，是包括洞子算在内的。
我早就想來，可是總被事情纏住了&rdquo。
西門德低聲笑道：&ldquo你現在認了一個有錢的幹姐姐。
&rdquo她笑道：&ldquo怎麼這樣說？老師總是老師，就怕老師嫌我不成器，不肯認我。
&rdquo 西門德向艙外一看，見船已快靠趸船了，便道：&ldquo提起這話，過幾分鐘，我指一個人你看看。
&rdquo青萍見老師臉上的笑容，帶了幾分嚴肅的樣子，便望了他，連問幾聲誰，西門德笑道：&ldquo也許你不認識他了。
&rdquo青萍道：&ldquo是誰呢？我的記憶力相當不錯。
&rdquo西門德道：&ldquo不用問，到了那時再說。
&rdquo青萍也并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怎樣重，站在輪渡艙裡，且和老師說些閑話。
十多分鐘，輪渡已靠了江岸，因為已是挂預告警報球的時候，過渡的人，都急于登岸，好去找一個躲空襲的地方。
因之輪渡一靠趸船，人就搶着向艙口上擠。
西門德一手抓住青萍的衣服，且向後退了兩步，因道：&ldquo不要忙，隻是十來分鐘的工夫就到了。
我家有洞子可躲。
&rdquo青萍笑道：&ldquo我什麼樣子的空襲都遇到過，我不怕。
&rdquo西門德聽她如此說，就越發從容地等着。
一直等到船上人已走盡，然後和她走上趸船。
到了江灘上，博士四周一望，擺零食攤子的人，正在收拾籮擔，行人也沒有停留的，因道：&ldquo我要引你見見的這個人，沒有機會了，挂了球，他不會來了。
再說吧！&rdquo青萍猜不出他是什麼意思，且随了他走，走了大半截江灘，又聽到人聲轟然一下。
西門德道：&ldquo放警報了。
&rdquo看那江灘上的行人，都昂頭向迎面山頂上看去。
那裡正有一座警報台，山頂一個丁字木架上，是挂球的所在。
這時，那上面挂了一隻長可四五尺的綠燈籠。
這是解除警報的表示，所以大家都在歡呼。
這樣，兩人越發從容地走去。
當面就是一重六七十級的坡子，博士是無法對付，正四下地看着，忽然笑着招手道：&ldquo李大成，來，來，來！正找你呢！&rdquo随着這聲音，走過一位提橘子籃的青年。
他叫了聲&ldquo老師&rdquo。
看到青萍，怔了一怔，身子還顫動了一下。
西門德笑道：&ldquo彼此都認識嗎？&rdquo青萍道：&ldquo李大成，老同學呀！&rdquo李大成苦笑着，點了點頭道：&ldquo黃小姐，你還認得我，我落到這步田地，沒有臉見人。
&rdquo青萍對他望着，正也有些愕然。
西門德就把他的境遇，簡單說了幾句。
青萍點點頭道：&ldquo這樣說，密斯特李倒是個有志氣的人！&rdquo他沒有回答什麼，低頭&ldquo唉&rdquo了一聲，長長地歎口氣。
西門德道：&ldquo我正要詳細地知道你的情形，難得又遇到老同學，都到我家裡去暢談一番。
&rdquo李大成低頭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青萍，搖頭道：&ldquo老師，我改天去吧。
&rdquo博士道：&ldquo為什麼？&rdquo他道：&ldquo我太窮了，替老師和同學丢臉。
&rdquo西門德道：&ldquo隻要不傷人格，師生有什麼不能見面之理？窮，難道是有傷人格的事情嗎？&rdquo青萍也笑道：&ldquo若是那樣想，慚愧的倒應當是我，我顯然沒有你這樣吃苦耐勞。
&rdquo李大成點了點頭。
微笑道：&ldquo好吧，我跟着你們去。
&rdquo他随了這話，跟在二人後面走着。
&rdquo 西門德回家這一截山坡，是他肥胖的身體所最不耐的事，可是自己若坐上轎子，這位女高足同意，男高足決不肯提了販橘柑的籃子，去作一位乘客的。
若是和女高足坐轎，讓男高足&hellip&hellip他正自焦愁着，路邊歇着轎子的轎夫，攔住道：&ldquo西經理，西經理，我擡你回公館。
&rdquo他們認得博士這老主顧，但不知道他是博士，也不知道他複姓西門，每天見他夾了皮包來往，又住在那富商的洋房子裡，就以為他姓西，是作闊生意的經理。
西門德将手杖撐着斜坡上的沙土地，有點喘氣，他搖搖頭道：&ldquo不坐轎子。
&rdquo青萍走在一旁看到老師吃力的樣子，便笑道：&ldquo老師還是坐轎子去吧。
&rdquo兩個轎夫迎着青萍，彎着腰道：&ldquo大小姐，大小姐，我擡去。
&rdquo李大成很知趣，便走上前一步道：&ldquo老師和黃小姐坐轎子去，我放下籃子，随後就到。
&rdquo青萍未加考慮，因道：&ldquo那麼，大家坐了轎子去。
&rdquo 這路邊停了一排轎子，穿着破爛衣褲的轎夫，三三兩兩，站在土坡上。
在他們黃蠟的面孔上，都睜了兩隻大眼，看誰需要他的肩膀當馬背。
其中有個年老的，在這一群裡，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個病了十年的周倉神像，臉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圍滿了尖臉腮。
他兩手抱在胸前，護着有限的體溫，不讓他跑走。
兩隻肘拐下破藍布襖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風中飄搖着。
他将兩隻木杆似的瘦腿，一雙赤腳在沙土上來回颠動。
希望在運動裡生點熱力。
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裡面去找主顧。
這老人見這位摩登小姐，這樣說了，有點饑不擇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ldquo賣橘柑的下江娃兒，來嘛，我擡你去。
&rdquo這一句&ldquo賣橘柑的下江娃兒&rdquo，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轎夫群，轟然一陣大笑。
有一個穿得整齊而身體又壯健的轎夫，笑道：&ldquo王狗兒老漢，你擡這下江娃兒去嗎？要得嘛？他沒有錢，送你幾個橘柑吃！&rdquo于是其餘的轎夫們，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兒老漢，又是哈哈一陣大笑。
王狗兒老漢回轉臉來，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ldquo笑啥子！這下江娃兒是這大小姐的老傭人，大小姐會替他付轎錢的。
&rdquo這老頭子一句善良的解釋，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樣，他站不住，幾乎要暈倒在沙土坡上了。
西門德已看出李大成這份難受，便退後一步，拉了他的籃子道：&ldquo我們慢慢走吧，談着也有趣味些。
&rdquo青萍自理會得這意思，便在前面走着。
李大成默然随了老師同學，同到西門公館。
進得大門。
博士通身是汗，紅了面孔喘氣。
李大成終于忍不住心裡那句話，向他苦笑道：&ldquo為了我，把老師累苦了。
&rdquo 西門德将夾皮包大衣的手，帶拿了手杖，騰出手來，取下帽子，在胸前當扇子搖。
他由院裡進屋，還要上樓，隻聽他的腳步踏在闆梯上，一下一下地響着，可以想到他移動腳步的遲慢。
到了他書房裡，他将手裡東西，抱在懷裡，便坐在沙發上，身子往後一靠，向兩位高足笑道：&ldquo身體過于肥胖的人，是一種病态，二位請坐，不必客氣。
&rdquo 李大成把他的小販籃子，先放在寫字台下，然後來接過西門德的帽子、大衣、皮包、手杖，都挂在牆角落裡衣架上。
安排好了，在桌子角邊站着。
青萍本來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看到同學這樣講禮節，她又站起來了。
西門德道：&ldquo你們坐下，我們好談話。
&rdquo說時，劉嫂兩手端了兩玻璃杯茶進來，将茶杯放在桌上，先把兩手捧了一杯，送到青萍手上，然後再捧了一杯到西門德手上。
博士已知道她有了誤解，不願說破，隻好起身把茶杯放在桌上，轉敬了李大成，向他笑道：&ldquo你喝茶。
&rdquo偏是這位劉嫂還不理解，她道：&ldquo你怎麼把橘柑帶到屋子裡來賣？&rdquo李大成笑道：&ldquo我不賣，送給你主人家吃的。
&rdquo西門德道：&ldquo别胡說，這兩個都是我學生。
&rdquo劉嫂向着賣橘柑的下江娃兒和那帶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各看了一眼，徑自去了。
西門德脫了中山服，露着襯衫，兩手提了西服褲腳，再在沙發上靠下，向大成指着椅子道：&ldquo你坐下，這年頭，隻重長衫不重人。
對她這無知識的人的說話，不必介意。
&rdquo李大成笑道：&ldquo其實，她并沒有錯誤，我本來是個賣橘柑的。
&rdquo青萍看到他沒有坐，自己坐下了，又站了起來，因向西門德道：&ldquo我進去看看師母去。
&rdquo西門德笑着搖搖頭道：&ldquo假如她在家，聽了我們說話，那就早出來了，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
坐下坐下，我們來談一談，趁此并無外人，我可以替大成商定個辦法出來。
&rdquo李大成見青蘋頗是不安，便在桌子邊坐了，聽了老師這話，隻微笑着歎了一口氣。
青萍道：&ldquo剛才在路上談着你那些困難，我還不得其詳。
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經濟情形太壞了。
你可以告訴我，我也可略盡同學之誼。
&rdquo李大成搖搖頭沒作聲，西門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債，天天籌款還債的事，說了一遍。
青萍道：&ldquo這個放債的人，就是下江所謂放印子錢的手法了。
倘若不到期，要還清他的錢，那怎樣算法嗎？李大成笑道：借這種閻王債的人，誰有本領不到期還得清？就是要還清，放債的人也不願意。
&rdquo西門德道：&ldquo那沒有這種道理。
他能逼你借着債，讓他慢慢來訛你嗎？&rdquo大成道：&ldquo借這種債，半路還錢的人也有，多半是請人到茶館裡去臨時講盤子。
大概債主子收回了本錢的話，利錢可以打個折頭。
若沒有收完本錢，那麼，除了以前還給他的不算，你總要一把交還他那筆本錢。
&rdquo青萍兩眼凝望着他，肩峰聳着，很注意地聽下去，接着搖搖頭笑道：我不懂。
&rdquo大成道：&ldquo當然難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