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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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便将毛筆套起來，硯池蓋好。
西門太太笑道：&ldquo你不回複劉校長那封信了？&rdquo西門德将未寫完的信紙和已寫完的信紙，一齊送到抽屜裡去，然後關上。
笑道：&ldquo反正不忙，今天下午再把這封信寫好吧。
&rdquo西門太太笑道：&ldquo你不是不要我打岔，好把這封信寫起來嗎？&rdquo西門德道：&ldquo談入本題吧！你和虞老先生談了一點情形沒有？&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好容易在戲館子裡捉住一個機會，請區老先生介紹過了。
哪裡有工夫談生意經？我這樣子作，二奶奶就在笑我了。
一個作太太的，能夠初次和人家見面，就談起商業來嗎？那位老先生一臉的道學樣子，就是你今天去見他，也要看情形，不能走去就談生意。
&rdquo 西門德和太太談着話，已把大衣穿好，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走到房門口，笑道：&ldquo這還用得着你打招呼嗎？區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處？&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我沒問。
你最好請請客。
&rdquo西門德帽子放在頭上，早已将手杖戳着樓闆，近一響，遠一響，人走遠了。
西門太太退到欄杆邊來，見她先生已出了大門，便自言自語地笑道：&ldquo世事真是變了，我們這位博士，鑽錢眼的精神，比研究心理學還要來得努力。
&rdquo西門德出了大門，果是頭也不回，一直趕到江邊。
這次輪渡趸船上，人比較少，他在前艙，從從容容地找到一個位子坐下。
今天有個新發現，見這裡有個販賣橘柑的小販，有點和其他小販不同。
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襖褲，雖也補綻了幾處，卻是幹幹淨淨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鏡，一頂鴨舌帽子，又戴得特别低，那遮陽片，直掩到眼鏡上，擋住了半截臉，西門德覺着這個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分明是一種有意的做作。
他這樣想了，越發不斷地向那小販打量。
那人正也怕人打量，西門德這樣望着，他就避開臉子了。
不多一會，有一個穿短衣的胖子，匆匆走了來，在艙外面叫道：&ldquo小李，你今天記着，兩天沒有交錢了，今天不交，就是三天。
這樣推下去，我們又要再結一回帳了！&rdquo西門德順了聲音看去，那說話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單褂褲，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銀表鍊子，手指上夾了大半支香煙，臉上紅紅的，塌鼻梁，小眼睛，越是讓這面部成了一個柿子形。
隻是在兩道吊角眉之下，又覺得他在這臉上，劃下了一道能強迫人的勇氣。
那小販很謙和地迎上去兩步，笑着答道：&ldquo嚴老闆，你放心，無論如何，今天晚上，我會給你送錢去。
不騙你，我病了兩天，今天是初上這個碼頭作生意。
&rdquo那人将夾了紙煙的手指，指着他道：&ldquo你今天晚上，若再不送錢來，我也有我的辦法！&rdquo他說話時，沉下了臉腮上兩塊肥肉，和那兩道吊角眉背道而馳，正是緊張了這張臉，更不受看。
那個小販道：&ldquo我說話，一定算數，在這個碼頭上作生意，敢得罪你老闆嗎？&rdquo那胖子哼了一聲道：&ldquo有什麼得罪不得罪，殺人抵命，欠債還錢，你欠我的債，你就當還我的錢，别的閑話少說。
晚上我們見！&rdquo說着他舉起了拳頭在鼻子旁邊向外作兩個捶擊的姿勢，然後走了。
那小販呆呆在艙裡站着，望了那人遙遙走去，伸着脖子歎了一口氣。
西門德坐在一邊，看出了神，越看他越像是熟人，便喊了一聲買橘柑，向他點了兩點頭。
那小販眼鏡遮不下全臉，透着有點難為情的樣子，隻好走了過來。
到了面前，西門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顫動，臉上的面色，泛着蒼白，分明是要哭，可是他，還是露着牙齒笑了。
他鞠着躬，低聲叫了一聲&ldquo老師&rdquo。
西門德道：&ldquo哦！你果然是李大成，你不念書了！&rdquo李大成道：&ldquo老師，我沒臉見你，你一上趸船，我就看見你了。
可是&hellip&hellip船來了，老師請過江吧。
&rdquo說着他扭身要走。
&rdquo 西門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籃子道：&ldquo别走，我要和你說幾句話。
&rdquo這時來的渡輪，靠了趸船，等船的人，一陣擁擠，紛紛向船口擠去。
西門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籃子，等艙裡人全上渡輪了，西門德見這艙裡無人，才低聲問道：&ldquo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你令尊現在&hellip&hellip&rdquo李大成将籃子放在艙闆上，一手托着黑色眼鏡，一手揉着眼睛，很凄慘地答道：&ldquo他&hellip&hellip過世了。
&rdquo西門德道：&ldquo他是到四川來了，才去世的嗎？&rdquo李大成道：&ldquo到四川來了兩年多才去世的。
老師，你想我父親才隻有我一個兒子，家鄉淪陷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我怎麼還有錢念書！&rdquo西門德道：&ldquo你父親死了，機關裡總可以給點撫恤費。
&rdquo李大成慘笑了一笑道：&ldquo老師，你以為拿了撫恤費，我們可以吃一輩子！不瞞你說，我父親的棺材錢，還是同鄉募化的。
我父親死的時候，倒是清醒白醒的。
他說，早曉得要死，不如死在前方，丢下三個人在前方讨飯，也離家鄉近些！&rdquo西門德道：&ldquo丢下三個人，還有一個什麼人呢？&rdquo李大成彎下腰去，檢理着籃子裡的橘柑，低聲答道：&ldquo還有一個妹妹。
&rdquo西門德道：&ldquo那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家裡還有兩口人的生活，不能不出來作買賣。
&rdquo李大成蹲在艙闆上，輕微的&ldquo哼&rdquo了一聲。
西門德道：&ldquo那也難怪。
你一個人作小生意，除了自己，還要供養一大一小，怎麼不負債！剛才那個人和你要錢，你借了他多少債？&rdquo李大成道：&ldquo哪有好多錢，一千五百元罷了，隻夠現在闊人吃頓飯的錢。
這一千五百元，還是分期還款。
每天還三十元，三個月連本帶利，一齊還清。
&rdquo西門德道：&ldquo三三得九，三九兩千七，他這放債的人，豈不是對本對利？&rdquo李大成突然站了起來，拍着兩手道：&ldquo誰說不是？你看，我每日除了母子兩個人的夥食，靠這一籃橘柑，哪裡能找出三十元還債？所以我母親也是成天成夜的和人洗衣服補衣服來幫貼着我。
她一個做太太的人&hellip&hellip唉！&rdquo他說到這裡，垂下頭，臉上有些慘然。
西門德聽了這話，心裡頭也微微跳動了一下。
因望着他道：&ldquo你妹妹有多大？她可以幫着你們作點事嗎？&rdquo李大成被他這樣一問，臉色更是慘淡了，他的嘴唇，又帶了抖顫，向西門德低聲道：&ldquo我們養活不起，她到人家家裡幫工去了。
&rdquo西門德道：她多大了？能幫工嗎？&ldquo李大成頓了一頓，向趸船艙裡看了一看，這時，過渡的人，又擠滿了一艙。
他提起果籃靠近了西門德一步，眼望了自己手上的籃子，低聲道：&ldquo唉！押給人家作使喚丫頭了，替我父親丢臉！&rdquo說時，在那黑眼鏡下面滾出了兩行眼淚。
他将不挽籃子的手，捏着袖頭子去揉眼鏡下面的顴骨。
西門德聽了這話，想起一件事來，記得在南京的時候，李大成的父親，為兒子年考得了獎，來道謝過一次，西裝革履，一表人才，沒想到他身後蕭條到這種樣子，便也覺得心裡一陣酸楚。
在他這樣發怔的時候，第二次渡輪又要靠趸船了，因握着李大成手道：&ldquo我非常地同情你，我現在有點事情，要過江去一趟。
今天晚上五六點鐘，你到我家裡談談。
你不要把我當外人。
我是你老師，而且不是一個泛泛的老師。
&rdquo說着因把自己的住址詳詳細細告訴了他，李大成見他十分誠意，也就答應了。
西門德渡過了江，已是十點多鐘，他沒有敢耽誤片刻，就向虞先生的辦事處來。
大凡年老的人，決不會失約的，虞老太爺和這位區老太爺，找了一副象棋子在卧室裡下棋，等西門博士。
門房将名片傳進來了，他為便于談話起見，約了在小書房裡相見。
他的大令郎，頗盡孝道。
為了老太爺常進城，把自己的辦公室，擠到與科長同室，騰出一間卧室和一間小書房，給老太爺。
所以到老太爺這小書房裡來，必要經過虞先生的辦公室。
西門德經過那門口時，正好虞先生出來，西門德曾在會場上見過他，一見就認識，立刻取下帽子來，向他點頭道：&ldquo虞先生，你大概不認識我吧？我是西門德。
&rdquo虞先生&ldquo哦&rdquo了一聲，伸手和他握着笑道：&ldquo久仰，久仰！家嚴正在等着博士，改日再約博士暢談。
&rdquo西門德很知趣，聽了這話，知道人家事情忙，沒有工夫應酬，也就說了一句&ldquo改日再來奉訪&rdquo。
這虞先生見他如此說，益發引着他到老太爺小書房裡來，他自去了。
區老太爺已先起身相迎，就介紹了和虞老太爺談話。
西門德見這間小書房，布置得很整潔，兩隻竹書架，各堆着大半架新舊書，有兩張沙發式的藤椅，鋪了厚墊子，還有一張長的布面沙發，沙發上還有個布軟枕，就想到虞老太爺的兒子，頗為老人的舒适設想。
一張紅漆寫字台上，除了筆硯而外，有一瓶鮮花，一盒雪茄，一把紫泥茶壺，一盤佛手，糊着雪白的牆壁，隻有一副對聯，懸在西壁，寫的是&ldquo乾坤有正氣，富貴如浮雲&rdquo十個字。
正壁也隻懸了一軸小中堂，畫着墨筆蘭石。
北壁下面是藤椅。
一副小橫條，寫了八個字：&ldquo老當益壯，窮且益堅&rdquo，下款書&ldquo卓齋老人自題&rdquo。
西門德很快地已看出了這位老太爺的個性，加之這位老太爺穿了大布之衣，大布之鞋，毫無作現任官老太爺的習氣，心裡更有了分寸了。
虞老太爺讓坐之後，先笑道：&ldquo區老先生早提到博士，我是神交已久的了。
博士主張不分老少，自食其力，這一點，我正對勁，很想識荊呢！&rdquo西門德隻好順了老太爺的話談上一陣。
心裡估計着要怎樣兜上一個圈子，才可以微微露點自己的來意。
正好虞老太爺向他遞來一支土雪茄的時候，他拿着雪茄看了一看，笑道：&ldquo老先生喜歡吸雪茄，我明天送一點呂宋煙來請您嘗嘗。
&rdquo虞老太爺笑道：&ldquo哦！那是珍品了！&rdquo西門德道：&ldquo不！進口商人方面，要什麼舶來品都很方便。
&rdquo虞老太爺歎了一口氣道：&ldquo這現象實在不妙。
我就常和我們孩子說，既幹着運輸的事業，就容易招惹假公濟私，兼營商業的嫌疑。
一切應當深自檢點。
&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
其實現在誰不作點生意？&rdquo虞老先生坐在藤椅上，平彎了兩腿，他兩手按了膝蓋，同時将大腿拍了一下道：&ldquo唉！我說從前是中華兵國，中華官國，如今變了，應該說是中華商國了！&rdquo西門德道：&ldquo正是如此，現在是功利主義最占強，由個人到國家，不談利，就不行！&rdquo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點頭道：&ldquo時代果然是不同了，那沒有什麼法子，你沒有錢，就不能夠吃飯、穿衣、住房子。
國家沒有錢，就不能打仗，更不能建設。
&rdquo 西門德聽了這話，心中大喜，這已搭上本題的機會了。
正想借了這機會，發揮自己要談功利的主張。
隻見一個勤務匆匆忙忙地走進屋子來，沉着臉色道：&ldquo報告老太爺，有了消息了，處長說，已經吩咐預備小車子送老太爺和區先生下鄉。
&rdquo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長沙受過幾次空襲的猛烈刺激，對于空襲，甚是不安，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車，一是警報，倒是願受兒子的招待，于是立刻站起來道：挂了球沒有？&ldquo勤務道：消息剛到，還沒有挂球。
&rdquo他便向區老先生道：&ldquo趁着時間早，我們下鄉吧。
&rdquo西門德看這樣子，根本不是談話的機會，便向老先生握着手道：&ldquo那麼，晚生告辭，改日再談。
&rdquo那虞老先生點着頭，連說&ldquo好的好的&rdquo，說着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
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亂，和區莊正點頭說聲&ldquo再會&rdquo，也隻好匆
西門太太笑道：&ldquo你不回複劉校長那封信了？&rdquo西門德将未寫完的信紙和已寫完的信紙，一齊送到抽屜裡去，然後關上。
笑道：&ldquo反正不忙，今天下午再把這封信寫好吧。
&rdquo西門太太笑道：&ldquo你不是不要我打岔，好把這封信寫起來嗎？&rdquo西門德道：&ldquo談入本題吧！你和虞老先生談了一點情形沒有？&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好容易在戲館子裡捉住一個機會，請區老先生介紹過了。
哪裡有工夫談生意經？我這樣子作，二奶奶就在笑我了。
一個作太太的，能夠初次和人家見面，就談起商業來嗎？那位老先生一臉的道學樣子，就是你今天去見他，也要看情形，不能走去就談生意。
&rdquo 西門德和太太談着話，已把大衣穿好，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走到房門口，笑道：&ldquo這還用得着你打招呼嗎？區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處？&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我沒問。
你最好請請客。
&rdquo西門德帽子放在頭上，早已将手杖戳着樓闆，近一響，遠一響，人走遠了。
西門太太退到欄杆邊來，見她先生已出了大門，便自言自語地笑道：&ldquo世事真是變了，我們這位博士，鑽錢眼的精神，比研究心理學還要來得努力。
&rdquo西門德出了大門，果是頭也不回，一直趕到江邊。
這次輪渡趸船上，人比較少，他在前艙，從從容容地找到一個位子坐下。
今天有個新發現，見這裡有個販賣橘柑的小販，有點和其他小販不同。
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襖褲，雖也補綻了幾處，卻是幹幹淨淨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鏡，一頂鴨舌帽子，又戴得特别低，那遮陽片，直掩到眼鏡上，擋住了半截臉，西門德覺着這個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分明是一種有意的做作。
他這樣想了，越發不斷地向那小販打量。
那人正也怕人打量，西門德這樣望着，他就避開臉子了。
不多一會，有一個穿短衣的胖子，匆匆走了來，在艙外面叫道：&ldquo小李，你今天記着，兩天沒有交錢了，今天不交，就是三天。
這樣推下去，我們又要再結一回帳了！&rdquo西門德順了聲音看去，那說話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單褂褲，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銀表鍊子，手指上夾了大半支香煙，臉上紅紅的，塌鼻梁，小眼睛，越是讓這面部成了一個柿子形。
隻是在兩道吊角眉之下，又覺得他在這臉上，劃下了一道能強迫人的勇氣。
那小販很謙和地迎上去兩步，笑着答道：&ldquo嚴老闆，你放心，無論如何，今天晚上，我會給你送錢去。
不騙你，我病了兩天，今天是初上這個碼頭作生意。
&rdquo那人将夾了紙煙的手指，指着他道：&ldquo你今天晚上，若再不送錢來，我也有我的辦法！&rdquo他說話時，沉下了臉腮上兩塊肥肉，和那兩道吊角眉背道而馳，正是緊張了這張臉，更不受看。
那個小販道：&ldquo我說話，一定算數，在這個碼頭上作生意，敢得罪你老闆嗎？&rdquo那胖子哼了一聲道：&ldquo有什麼得罪不得罪，殺人抵命，欠債還錢，你欠我的債，你就當還我的錢，别的閑話少說。
晚上我們見！&rdquo說着他舉起了拳頭在鼻子旁邊向外作兩個捶擊的姿勢，然後走了。
那小販呆呆在艙裡站着，望了那人遙遙走去，伸着脖子歎了一口氣。
西門德坐在一邊，看出了神，越看他越像是熟人，便喊了一聲買橘柑，向他點了兩點頭。
那小販眼鏡遮不下全臉，透着有點難為情的樣子，隻好走了過來。
到了面前，西門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顫動，臉上的面色，泛着蒼白，分明是要哭，可是他，還是露着牙齒笑了。
他鞠着躬，低聲叫了一聲&ldquo老師&rdquo。
西門德道：&ldquo哦！你果然是李大成，你不念書了！&rdquo李大成道：&ldquo老師，我沒臉見你，你一上趸船，我就看見你了。
可是&hellip&hellip船來了，老師請過江吧。
&rdquo說着他扭身要走。
&rdquo 西門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籃子道：&ldquo别走，我要和你說幾句話。
&rdquo這時來的渡輪，靠了趸船，等船的人，一陣擁擠，紛紛向船口擠去。
西門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籃子，等艙裡人全上渡輪了，西門德見這艙裡無人，才低聲問道：&ldquo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你令尊現在&hellip&hellip&rdquo李大成将籃子放在艙闆上，一手托着黑色眼鏡，一手揉着眼睛，很凄慘地答道：&ldquo他&hellip&hellip過世了。
&rdquo西門德道：&ldquo他是到四川來了，才去世的嗎？&rdquo李大成道：&ldquo到四川來了兩年多才去世的。
老師，你想我父親才隻有我一個兒子，家鄉淪陷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我怎麼還有錢念書！&rdquo西門德道：&ldquo你父親死了，機關裡總可以給點撫恤費。
&rdquo李大成慘笑了一笑道：&ldquo老師，你以為拿了撫恤費，我們可以吃一輩子！不瞞你說，我父親的棺材錢，還是同鄉募化的。
我父親死的時候，倒是清醒白醒的。
他說，早曉得要死，不如死在前方，丢下三個人在前方讨飯，也離家鄉近些！&rdquo西門德道：&ldquo丢下三個人，還有一個什麼人呢？&rdquo李大成彎下腰去，檢理着籃子裡的橘柑，低聲答道：&ldquo還有一個妹妹。
&rdquo西門德道：&ldquo那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家裡還有兩口人的生活，不能不出來作買賣。
&rdquo李大成蹲在艙闆上，輕微的&ldquo哼&rdquo了一聲。
西門德道：&ldquo那也難怪。
你一個人作小生意，除了自己，還要供養一大一小，怎麼不負債！剛才那個人和你要錢，你借了他多少債？&rdquo李大成道：&ldquo哪有好多錢，一千五百元罷了，隻夠現在闊人吃頓飯的錢。
這一千五百元，還是分期還款。
每天還三十元，三個月連本帶利，一齊還清。
&rdquo西門德道：&ldquo三三得九，三九兩千七，他這放債的人，豈不是對本對利？&rdquo李大成突然站了起來，拍着兩手道：&ldquo誰說不是？你看，我每日除了母子兩個人的夥食，靠這一籃橘柑，哪裡能找出三十元還債？所以我母親也是成天成夜的和人洗衣服補衣服來幫貼着我。
她一個做太太的人&hellip&hellip唉！&rdquo他說到這裡，垂下頭，臉上有些慘然。
西門德聽了這話，心裡頭也微微跳動了一下。
因望着他道：&ldquo你妹妹有多大？她可以幫着你們作點事嗎？&rdquo李大成被他這樣一問，臉色更是慘淡了，他的嘴唇，又帶了抖顫，向西門德低聲道：&ldquo我們養活不起，她到人家家裡幫工去了。
&rdquo西門德道：她多大了？能幫工嗎？&ldquo李大成頓了一頓，向趸船艙裡看了一看，這時，過渡的人，又擠滿了一艙。
他提起果籃靠近了西門德一步，眼望了自己手上的籃子，低聲道：&ldquo唉！押給人家作使喚丫頭了，替我父親丢臉！&rdquo說時，在那黑眼鏡下面滾出了兩行眼淚。
他将不挽籃子的手，捏着袖頭子去揉眼鏡下面的顴骨。
西門德聽了這話，想起一件事來，記得在南京的時候，李大成的父親，為兒子年考得了獎，來道謝過一次，西裝革履，一表人才，沒想到他身後蕭條到這種樣子，便也覺得心裡一陣酸楚。
在他這樣發怔的時候，第二次渡輪又要靠趸船了，因握着李大成手道：&ldquo我非常地同情你，我現在有點事情，要過江去一趟。
今天晚上五六點鐘，你到我家裡談談。
你不要把我當外人。
我是你老師，而且不是一個泛泛的老師。
&rdquo說着因把自己的住址詳詳細細告訴了他，李大成見他十分誠意，也就答應了。
西門德渡過了江，已是十點多鐘，他沒有敢耽誤片刻，就向虞先生的辦事處來。
大凡年老的人，決不會失約的，虞老太爺和這位區老太爺，找了一副象棋子在卧室裡下棋，等西門博士。
門房将名片傳進來了，他為便于談話起見，約了在小書房裡相見。
他的大令郎，頗盡孝道。
為了老太爺常進城，把自己的辦公室，擠到與科長同室，騰出一間卧室和一間小書房，給老太爺。
所以到老太爺這小書房裡來，必要經過虞先生的辦公室。
西門德經過那門口時，正好虞先生出來，西門德曾在會場上見過他，一見就認識，立刻取下帽子來，向他點頭道：&ldquo虞先生，你大概不認識我吧？我是西門德。
&rdquo虞先生&ldquo哦&rdquo了一聲，伸手和他握着笑道：&ldquo久仰，久仰！家嚴正在等着博士，改日再約博士暢談。
&rdquo西門德很知趣，聽了這話，知道人家事情忙，沒有工夫應酬，也就說了一句&ldquo改日再來奉訪&rdquo。
這虞先生見他如此說，益發引着他到老太爺小書房裡來，他自去了。
區老太爺已先起身相迎，就介紹了和虞老太爺談話。
西門德見這間小書房，布置得很整潔，兩隻竹書架，各堆着大半架新舊書，有兩張沙發式的藤椅，鋪了厚墊子，還有一張長的布面沙發，沙發上還有個布軟枕，就想到虞老太爺的兒子，頗為老人的舒适設想。
一張紅漆寫字台上，除了筆硯而外，有一瓶鮮花，一盒雪茄，一把紫泥茶壺，一盤佛手，糊着雪白的牆壁，隻有一副對聯，懸在西壁，寫的是&ldquo乾坤有正氣，富貴如浮雲&rdquo十個字。
正壁也隻懸了一軸小中堂，畫着墨筆蘭石。
北壁下面是藤椅。
一副小橫條，寫了八個字：&ldquo老當益壯，窮且益堅&rdquo，下款書&ldquo卓齋老人自題&rdquo。
西門德很快地已看出了這位老太爺的個性，加之這位老太爺穿了大布之衣，大布之鞋，毫無作現任官老太爺的習氣，心裡更有了分寸了。
虞老太爺讓坐之後，先笑道：&ldquo區老先生早提到博士，我是神交已久的了。
博士主張不分老少，自食其力，這一點，我正對勁，很想識荊呢！&rdquo西門德隻好順了老太爺的話談上一陣。
心裡估計着要怎樣兜上一個圈子，才可以微微露點自己的來意。
正好虞老太爺向他遞來一支土雪茄的時候，他拿着雪茄看了一看，笑道：&ldquo老先生喜歡吸雪茄，我明天送一點呂宋煙來請您嘗嘗。
&rdquo虞老太爺笑道：&ldquo哦！那是珍品了！&rdquo西門德道：&ldquo不！進口商人方面，要什麼舶來品都很方便。
&rdquo虞老太爺歎了一口氣道：&ldquo這現象實在不妙。
我就常和我們孩子說，既幹着運輸的事業，就容易招惹假公濟私，兼營商業的嫌疑。
一切應當深自檢點。
&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
其實現在誰不作點生意？&rdquo虞老先生坐在藤椅上，平彎了兩腿，他兩手按了膝蓋，同時将大腿拍了一下道：&ldquo唉！我說從前是中華兵國，中華官國，如今變了，應該說是中華商國了！&rdquo西門德道：&ldquo正是如此，現在是功利主義最占強，由個人到國家，不談利，就不行！&rdquo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點頭道：&ldquo時代果然是不同了，那沒有什麼法子，你沒有錢，就不能夠吃飯、穿衣、住房子。
國家沒有錢，就不能打仗，更不能建設。
&rdquo 西門德聽了這話，心中大喜，這已搭上本題的機會了。
正想借了這機會，發揮自己要談功利的主張。
隻見一個勤務匆匆忙忙地走進屋子來，沉着臉色道：&ldquo報告老太爺，有了消息了，處長說，已經吩咐預備小車子送老太爺和區先生下鄉。
&rdquo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長沙受過幾次空襲的猛烈刺激，對于空襲，甚是不安，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車，一是警報，倒是願受兒子的招待，于是立刻站起來道：挂了球沒有？&ldquo勤務道：消息剛到，還沒有挂球。
&rdquo他便向區老先生道：&ldquo趁着時間早，我們下鄉吧。
&rdquo西門德看這樣子，根本不是談話的機會，便向老先生握着手道：&ldquo那麼，晚生告辭，改日再談。
&rdquo那虞老先生點着頭，連說&ldquo好的好的&rdquo，說着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
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亂，和區莊正點頭說聲&ldquo再會&rdquo，也隻好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