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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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吧:我借那姓嚴的一千五百元,議定每日還三十元,三月還清,現在不過按日還他二十天,隻有六百元,對原來本錢,還差的遠。

    若要一筆了事,就得除了那二十天,每日白還了他三十元不算,現在一筆還他一千五百元。

    又比如說借人家一千五百元,約定每日還三十元,三個月還清,共總得還他二千七百元。

    還過了五十天,就達到本錢一千五百元了。

    那麼,所差一千二百元,可以打個折頭,預先一筆還他。

    我是隻還了二十天的人,隻有照第一項辦法,除了白還六百元之外,現在得一筆還他一千五百元。

    &rdquo 青萍點點頭道:&ldquo我明白了。

    &rdquo西門德燃上了一枝雪茄吸着,噴出一口煙來,歎口氣道:&ldquo這樣的債,你借他幹什麼?真是飲鸩止渴。

    &rdquo那青萍小姐卻沒有說什麼,站起來把她放在茶幾上的手提包取了過來,打開,她半側了身子,拿出兩疊鈔票,捏在手裡,趁放下皮包的時候,向前一步,靠近了西門德,低聲笑道:&ldquo老師,我幫他一個忙,可以嗎?&rdquo說着将鈔票悄悄塞到她老師手上。

    西門德瞥了那鈔票一眼,全是五十元一百元一張的,倒愣住了,望了她道:&ldquo這是多少?&rdquo青萍道:&ldquo除了替他還清那筆款子而外,另外送二百元給他令堂買點葷菜吃,不成敬意。

    &rdquo 李大成&ldquo呵&rdquo了一聲,站了起來,兩手同搖着道:&ldquo那不敢當!那不敢當!&rdquo青萍向他笑道:&ldquo驚訝什麼?這數目到如今已不足為奇,隻夠有錢人吃頓館子罷了。

    &rdquo西門德将鈔票數了一數,果是一千七百元,便走着送到李大成面前,因道:&ldquo她既有這番好意,你收着。

    &rdquo他并不伸手接錢,倒向後退了兩步,垂了兩手,搖搖頭道:&ldquo這個我不能接受,我不便接受。

    &rdquo西門德望了他道:&ldquo為什麼不能?又為什麼不便?&rdquo他望了屋子裡的兩個人,笑了一笑。

    青萍向他點點頭道:&ldquo我諒解你的話,可是我倒可以坦直的說一句,我拿出這些錢來,并不妨礙到我的生活,也決不有玷你的人格。

    這樣好了,你不願無緣無故接受我的義務,那就算借款得了,你借别人的是借,借我的也是借,這總可以。

    不過我不要利錢,我也不限你什麼時候還清,沒錢,到戰後再還我,也不要緊。

    &rdquo西門德道:&ldquo她這種說法,就說得很透徹了。

    你還有什麼不接受嗎?要不,我從中作個證明人,證明你是向她借錢,不是要她白幫助。

    &rdquo 李大成看到老師臉上,義形于色,有點面孔紅紅的,這倒不便再堅持自己的意見,隻好将鈔票接過,向青萍點了個頭道:&ldquo黃小姐,那麼,我就感謝你的盛意了。

    我現在沒有什麼報答你的。

    你在輪渡上來往,有什麼大小行李卷,要人扛的話,我多少可以盡&hellip&hellip&rdquo青萍笑道:&ldquo密斯特李,别再這樣說下去了。

    我們有這樣一個好老師在這裡,我們得借着老師的幫助,繼續地把書念下去。

    &rdquo 西門德笑道:&ldquo那麼,黃小姐你也打算念書?&rdquo青萍擡起手臂來,看看她的手表,低頭沒有作聲。

    李大成道:&ldquo黃小姐,現時在哪裡工作?&rdquo西門德剛說了一個&ldquo她&rdquo字,青萍立刻接了嘴道:&ldquo過去瞎混,現時我在一家大公司裡弄到一個書記的位置,大概一兩天之内,我就要上工去了。

    你若是不願這樣繼續下去的話,也可以去找個書記之類的工作。

    &rdquo 李大成想說什麼,望着她看了一看,又把話忍回去了,隻是笑笑而已。

    他想着自己跟着老師來到公館,那是偶然的事,青萍小姐,随着老師一同過江來的,也許還有什麼重要的事,亟待商議。

    他便把籃子裡橘柑一齊放到桌上,笑道:&ldquo老師,這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

    留着你解解渴,我暫告别,過一兩天再來。

    &rdquo西門德也怕青萍有什麼話要說,隻好由他走了。

     西門德在他去後,第一句話,就誇着她道:&ldquo你實在仗義,我有愧色!&rdquo青萍搭讪着看看牆壁上挂的中國畫,一面笑道:&ldquo其實,我也是借來的錢。

    不過我和溫二奶奶很說得來,有了機會,還可以向她借。

    &rdquo說到這裡,她坐正了,向着西門德臉上帶了些鄭重的樣子,因道:&ldquo我有一點兒好消息要告訴老師。

    今天在溫家吃早點的時候,溫五爺、二奶奶,還有香港來的區家二小姐,我們都坐在一桌。

    二小姐提到有人兜賣車子的話,溫五爺說,若是仰光有現成的車子的話,他願收買一二十輛。

    我就說老師馬上要到仰光去,路上有車子。

    &rdquo 西門德笑道:&ldquo小姐,你做生意是外行。

    那位溫五爺是個生意經中的生意經,我們玩票式的商人,怎能在他手上賺錢呢?&rdquo青萍道:&ldquo可是他為人很慷慨的,交起朋友來,十萬八萬的耗費,全不在乎。

    &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我承認你的話,那也正是他的生意經。

    &rdquo青萍見這番好意,老師并不接受,面孔紅紅的倒有點難為情。

    她又低下頭來,看看她的手表。

    西門德笑道:&ldquo可是,他自然也要人合作。

    好,過兩天我專誠去拜訪他,和他談談。

    今天你在我這裡,回頭和你師母一路過江。

    &rdquo 正說着,西門太太在屋子外面笑道:&ldquo稀客,稀客!貴客,貴客!&rdquo她滿面春風的走向前來,握着青萍的手,因道:&ldquo我沒有想到你會來,要不然,我要到江邊去接你了。

    &rdquo青萍笑道:&ldquo那豈不折煞了我?&rdquo西門太太笑道:你老師還歡迎着你一路渡江嗎。

    我為了你來,牌都放下了。

    &rdquo青萍笑道:&ldquo那更不敢當!師母在哪裡打牌?我能去嗎?師母還是繼續工作,我去看牌好了。

    &rdquo西門太太笑道:&ldquo今天我的牌,全是一種應酬作用。

    &rdquo說着把聲音放低了一些道:&ldquo我們連房子帶家具,都是人家借給我們的。

    并沒有租錢。

    這位房東太太,就好打牌,我們是牌友。

    為了我們常在一處打牌,交情還不錯,她先生老早不願我們住下了,就為了太太說不好意思,沒有向我開口。

    區老先生那裡有一幢小洋房,隻賣五萬元,我就想買了來。

    &rdquo西門博士在旁插嘴笑道:&ldquo你想買了來,錢呢?&rdquo他太太道:&ldquo把這票生意作好了,就有錢了。

    &rdquo青萍聽了這話,心想,一個人要變,變得就這樣徹底。

    西門老師向來是很清高的,如今是夫妻合作,日夜都計劃着賺錢。

    不但心裡這樣想,而且口裡還不斷說出來。

    那溫五爺一賺幾百萬,終日逍遙自在,也不見他和人談過一句生意經。

    她這樣想着,坐在老師當面,不免呆了一呆。

    西門太太道:&ldquo你想什麼?打算要走嗎?我們這裡雖沒有溫公館那樣舒服,既來之,則安之,怎麼委屈,你也在我這裡寬住一夜。

    你别看我們是窮酸,隻要一票生意作成功了,我們也可以好好的招待你一陣。

    &rdquo青萍想到她心裡念着的話,嗤嗤地笑了起來;但為了這一笑,她倒怕老師會疑心,隻得在此留住下了。

     這日晚上,博士夫婦正招待青萍小姐吃晚飯的時候,先聽到窗子外面有人說了一聲&ldquo還在這裡&rdquo。

    大家正覺得這句話來得突然,都停住了筷子,向外望着,隻見李大成引着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婦人走了進來。

    她雖是穿一件舊藍布大褂,可是渾身幹幹淨淨,并無髒點,短短的青發,也梳得光滑不亂。

    她先站在門口,李大成搶先一步,點着頭道:&ldquo老師,這是我母親。

    這是老師,這是師母,這是黃小姐。

    &rdquo他站在桌子邊,一個個指着介紹給他母親。

    這位太太,一人一鞠躬,對青萍行禮的時候,還特地走進了一步,說道:&ldquo承黃小姐幫我們一個大忙,我真是感激不盡,特意來向西門老師打聽黃小姐住在哪裡?我們好去面謝。

    在這裡那就更好了&hellip&hellip&rdquo但&ldquo更好了&rdquo之後,她也說不出個什麼下文來。

     博士笑道:&ldquo一切不必客氣了,全不是外人。

    李太太大概還沒有吃晚飯&hellip&hellip&rdquo李太太點頭道:&ldquo老師,你請坐下用飯,我們叨光黃小姐這款子,請那姓嚴的吃過一頓小館子了。

    &rdquo青萍道:&ldquo那麼,債算還清了。

    &rdquo李大成笑道:&ldquo不但把債還了,這頓飯還是吃得他的。

    因為我說起老師住在這裡,那姓嚴的說,怪不得你有錢還債,西門經理是你老師,住在那高坡上洋房子裡的人,誰不是家産幾百萬,幾千萬的人?你要發财了,我們交個朋友吧。

    &rdquo這一說,大家全笑了。

     于是博士請他們母子在小書房裡先坐着,他們自去吃飯。

    這黃小姐愛的就是個面子,見大成母子親自冒夜來謝,她十分高興。

    飯後,到房裡來陪客,因問道:&ldquo李太太,我聽說,你還有個小姐。

    &rdquo李太太聽了這話,臉色動了一動,眼睛裡似乎含有一包淚水,立刻搭讪着咳嗽兩聲,背了電燈光,牽理着自己衣襟,歎了一口氣道:&ldquo真是慚愧,送到人家作使喚丫頭去了。

    我倒不是押了,也不是賣了,隻是放在人家幫點小工,混口飯吃。

    大概和人家另借了二三百塊錢,和她作了兩件衣服穿,作了半年工了,就是不還主人家的錢,把她接回來,人家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隻是回來之後,就多了一個吃飯的人了。

    &rdquo 西門太太被青萍的豪舉刺激着,義氣勃發,這時也在屋裡坐着,她立刻接嘴道:&ldquo李太太,你若是為了怕添一口人吃飯的話,把你小姐放在我這裡住着好了。

    我喜歡出去打個小牌,讓她來給我看看家好了。

    那筆小款二三百元,我代你還了,這裡到你家裡近,你随時可以叫她回去。

    &rdquo李太太站了起來道:那太好了,我怎麼感謝你呢?&ldquo西門太太在衣袋裡一摸,摸出一疊鈔票,笑道:今天打小牌赢的,還不到三百元,你拿去吧。

    最好你明天就把她引來。

    &rdquo 李太太将手輕輕擦着衣襟,笑着望了兒子道:&ldquo你看怎麼辦?&rdquo李大成坐在一邊笑道:&ldquo那我們隻好拜領了。

    &rdquo李太太鞠着一個躬,把錢接了過去。

    西門德口銜雪茄,坐在旁邊。

    他看到人家左一點頭,右一鞠躬,就聯想到當年和李先生握手言歡,也是一表人物。

    一個人的身後,不免妻子托人,怪不得有些人這樣想,總要有點遺産。

    他微昂了頭,口銜雪茄,這樣想着,頗是有點出神。

     西門太太恐怕他有點誤會,便笑道:&ldquo大成是你的學生,這位小姐也就等于你的學生,你覺得我這辦法委屈了人家嗎?&rdquo西門德笑道:難道我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嗎?我想救人須救徹,放在我們家裡還是我教她的書呢?還是你教她的書呢?不教書留她在家裡看門,人家也會疑心我們是使喚丫頭。

    所以我的想法,我也盡一分力,替她找個學校念書,最好是工讀性的。

    &rdquo青萍道:&ldquo那更好了,這件事最好讓區亞男去辦。

    她是一個在社會事業上活動的人。

    &rdquo 李太太坐在一邊,聽到他們都願意幫助自己孩子;雖說人家這種同情心是應該感激的,轉念一想,為什麼得着人家這樣同情,不免有些慘然,隻得苦笑,望着大家。

    西門太太回過頭來問她道:&ldquo李太太對于我們這類建議,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嗎?&rdquo她看了看她的兒子,才笑道:&ldquo隻怕我們承受不起。

    &rdquo 西門德道:&ldquo大成,我也有點事托你,你明天替我送一封信到區家去,順便就把令妹的事托一托大小姐,為了一日之間,可以趕上來回的汽車,你可于明天大早到這裡來取信,對這件事沒有問題嗎?&rdquo李大成道:&ldquo若老師有事差遣我,今晚上我都可以去。

    若為舍妹的事,倒不必那樣忙。

    &rdquo西門德道:&ldquo若是如此,你明天早上八九點鐘到我這裡來就是了。

    &rdquo李太太母子謝了一番,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