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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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石磨成的老花眼鏡,是司馬庫耀武揚威的年代裡贈送給他的蒙師秦二先生的生日禮物。

    現在他戴着這反革命的禮物,坐在青磚壘成的講台上,雙手捧着一本國文課本,拖着戰戰兢兢的長調,為我們高密東北鄉年齡差距很大的第一批一年級學生授課。

    那眼鏡沉重地滑落到他的彎曲的鼻梁中段;一滴綠油油的鼻涕水,懸挂在他的鼻尖上,永遠保持着将落未落的狀态。

    大羊大——他唱道。

     盡管時令是炎熱的六月,但他卻戴着紅纓黑緞子瓜皮小帽,穿着黑色的夾長袍。

     大羊大啊——我們摹仿着先生的腔調,大聲地叫喚着。

    小羊小——先生悲涼地領讀。

    天氣悶熱,教室裡又黑又潮濕,我們赤腳光臂,身上滿是油汗,但衣冠楚楚的先生臉色灰白,嘴唇發青,好像凍得夠嗆。

    小羊小啊——我們響亮地跟讀。

    教室裡彌漫着一股尿臊味,像個很久沒有打掃的羊圈。

    大羊小羊山上跑——大羊小羊山上跑啊——大羊跑,小羊叫——大羊跑啊小羊叫啊——根據我對羊的豐富知識,我知道拖着長奶子的大羊是不可能跑的,它走路都很不方便,怎麼可能跑呢?小羊叫是完全可能的,跑也是完全可能的,在荒草甸子上,大羊安安靜靜吃草,小羊則又跑又叫。

    我很想舉手向老先生請教,但我不敢。

    老先生面前放着—把戒尺,專門用來打手心。

    大羊吃得多——大羊吃得多啊——小羊吃得少——小羊吃得少啊——這句很對,大羊當然比小羊吃得多,小羊當然比大羊吃得少。

    大羊大——小羊小——羊吃完了草,又從頭轉回來了。

    老先生不知疲倦地領讀着,課堂上卻漸漸亂了套。

    十八歲的雇農兒子巫雲雨,身高體壯。

    像兒馬一樣的他已經娶了賣豆腐的寡婦蘭水蓮做老婆,蘭水蓮比他大八歲,肚子已經鼓起來了,馬上就要生小孩了。

    他馬上就要當爹了。

    即将當爹的巫雲雨從腰裡摸出一支生鏽的手槍,偷偷地瞄着秦二先生瓜皮帽上的紅絨球兒。

    大羊跑——大羊——叭! ——哈哈哈哈跑啊——先生擡起頭,瞪着兩隻灰白的老羊眼,從水晶石眼鏡的上方往下看。

    他老眼昏花,什麼也看不見。

    先生繼續念書。

    小羊叫——叭! 巫雲雨用嘴巴又放了一槍,老先生帽上的紅絨球兒晃動着。

    哄堂大笑,先生抓起戒尺,敲了一下桌子,像法官一樣喊:肅靜。

    誦讀繼續進行。

    十七歲的貧農兒子郭秋生彎着腰離了座位,悄悄地爬上講台,站在老先生身後,用像耗子一樣發達的門牙咬住下唇,雙手做出一下下撸着老先生腦袋的動作。

    好像迫擊炮手在裝填炮彈,而老先生幹瘦的腦袋則是一根追擊炮筒,連續地發射着炮彈。

    課堂上一片混亂,學生們笑得前仰後合。

    大個子徐連合連連捶擊桌子,矮胖子方書齋把手中的書本撕碎,揚到空中,灰白的紙片像蝴蝶一樣飛舞。

     老先生連連地敲擊桌子,也無法平息課堂上的騷亂。

    他的目光從眼鏡上方往下探望着,想找出騷亂的原因;郭秋生猖狂地做着那劇烈地侮辱着秦二先生的動作;那些超過十五歲的男生,如癡如狂地怪叫着。

    郭秋生的手,碰到了老先生的耳朵,老先生急回頭,抓住了他的手。

     背書!先生威嚴地說。

     郭秋生垂着手立在講台上,他的身體僞裝着老實,但他的臉卻連連扮着怪相。

    他把上下唇噘起來,把嘴巴變成一個突出的肚臍。

    他把一隻眼閉住,讓嘴巴歪到腮幫子上去。

    他咬緊牙關,讓耳輪唿扇。

     背書!先生暴怒地說。

     郭秋生背道:大娘大,小娘小,大娘追着小娘跑啊…… 在發瘋般的笑聲裡,秦二先生手按着桌子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