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關燈
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從睡夢中醒來。

    金黃的油燈光芒塗滿油亮的牆壁。

     母親坐在燈下,撫摸着一張金燦燦的黃鼠狼皮。

    她的膝蓋上擱着一把青色的大剪刀。

    黃鼠狼蓬松的華尾在她手中跳躍着。

    炕前的闆凳上,坐着一個身穿土黃色棉軍裝、滿面灰垢、狀如猿猴的人。

    他用殘缺的手指,苦惱地搔着花白的頭顱。

     “是金童吧?”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兩隻漆黑的眼睛裡射出可憐巴巴的親切光芒。

     母親說:“金童,他是你司馬……大哥呀……” 原來是司馬亭。

    幾年不見,他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想當年站在松木搭成的嘹望台上生龍活虎的大欄鎮鎮長司馬亭哪裡去了?他的紅彤彤的像小胡蘿蔔一樣的手指哪裡去了? 神秘的騎馬人打破司馬鳳和司馬凰腦袋的時候,司馬亭從我家西廂房的驢槽裡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

    尖銳的槍聲像針一樣紮着他的耳膜。

    他在磨道裡像一匹焦躁的毛驢,嗒嗒地奔跑着,轉了一圈又一圈。

    潮水般的馬蹄聲從胡同裡漫過去。

    他想:跑吧,不能躲在這裡等死。

    他頂着一腦袋麥糠翻過我家低矮的南牆,落腳在一攤臭狗屎上,跌了一個四仰八叉。

    這時他聽到胡同裡一陣喧嘩。

    他急忙爬行到一個陳年的草垛後藏了身。

    在草垛的洞洞裡,趴着一隻正在産卵、冠子憋得通紅的母雞。

    緊接着響起沉重的、蠻橫的砸門聲。

    随即有幾個臉蒙黑布的彪形大漢轉到牆邊,他們穿着千層底布鞋的大腳把牆邊的枯萎的野草踩成細末。

    他們手裡都提着烏黑的匣子槍,行動威猛,肆無忌憚,翻牆時猶如黑色的燕子,看樣子很像大人物身邊那些陰冷的保镖。

    他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遮掩住面孔,後來得到司馬鳳、司馬凰的死訊時,他混沌的腦子裡才閃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似乎明白了許多事情。

    他們蹿進了院子。

    司馬亭顧頭不顧腚地鑽進草垛,等待着結局。

     “老二是老二,我是我。

    ”司馬亭對燈下的母親說,“弟妹,咱們各論各的。

    ” 母親說:“那就叫大伯吧。

    金童,這是你司馬亭大伯。

    ” 在沉人夢鄉之前,我看到司馬亭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金光閃閃的勳章,遞給母親。

    我聽到他甕聲甕氣、羞羞答答地說:“弟妹,我已經将功折了罪。

    ” 司馬亭從草垛裡鑽出來,趁着迷蒙的夜色,逃出了村莊。

    半個月後,他被拉進了擔架隊,與一個黑臉的青年合擡一副擔架。

     我聽到他絮絮叨叨地訴說着他的傳奇經曆,好像一個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誤編造謊言的少年。

    母親的頭顱在燈影裡晃動着,臉上像塗了一層黃金;母親棱角分明的大嘴微微地向上噘着,形成了嘲諷地微笑着的神情。

     “我說的都是真的,”司馬亭委屈地說,“我知道你不相信,這大勳章,不是我自己造的吧?這是用腦袋換來的。

    ” 響起了剪刀剪破黃鼠狼皮的聲音,母親說:“司馬大哥,誰說是假的了?” 司馬亭與黑臉青年擡着那個胸膛中彈的團長跌跌撞撞地在野地裡奔跑。

    飛機閃爍着碧綠的光在空中飛行。

    炮彈和子彈拖着明亮的尾巴劃破夜空,交織成一片密集的、變化多端的火網。

    炮彈爆炸的鎂光像綠色的閃電一樣打着哆嗦,照亮了他們腳下崎岖的田埂和收割後的、凍得僵硬的稻田。

    擡着擔架的民夫散亂在稻田裡,腿忙腳亂。

    不辨方向,胡亂奔跑。

    傷兵們的凄慘叫聲在寒冷的暗夜裡此起彼伏。

    帶隊的幹部是一個留着二刀毛的女人,她拿着一隻蒙着紅綢的手電筒,站在田埂上大聲地喊叫着:“别亂跑!别亂跑!保護傷員……”她的嗓音嘶啞,像用粗糙的鞋底磨擦幹燥的砂礫。

    炸彈的鎂光照綠了她的臉。

    她脖子上圍着一條髒污的毛巾,腰裡束着一條皮腰帶,腰帶上懸挂着兩顆木柄手榴彈和一隻搪瓷缸子。

    這是個生龍活虎的女人。

    白天時,她穿着那件醬紅色上衣,率領着擔架連,在火線上飛來飛去。

    她像隻不合時宜的花蝴蝶在火線上飛來飛去。

    成千上萬發炸彈爆炸時掀起的灼熱的氣浪把冰封三尺的嚴冬變成了陽春,白天時司馬亭看到在被熱血燙融了的積雪旁邊盛開了一朵金黃的蒲公英花朵。

    壕溝裡熱氣騰騰,士兵們圍在一起吃飯,雪白的饅頭,鵝黃的大蔥,咔咔嚓嚓,吃得歡暢。

     香甜的味道讓饑腸辘辘的司馬亭饞涎欲滴。

    民夫們坐在折疊起來的擔架上,從幹糧袋裡抓出凍成冰渣的高粱米飯團子,愁眉若結、大口小口地吃着。

    他看到在前邊的戰壕裡,蝴蝶一樣的民夫連女連長正與一個腰挂手槍的幹部談笑着。

    那個幹部好生面熟。

    女連長與幹部說笑着,沿着泥土清香的戰壕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