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關燈
丸,鹧鸪應聲落地。

    那人撿起鹧鸪,走到我三姐面前。

    他看看我三姐。

    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樊三大爺已到我家進行過驅逐外鄉人的宣傳,煽起了我們對外鄉人的仇恨。

    那人非但沒撿我三姐腳前那隻鹧鸪,反而把手裡那隻鹧鸪也扔了過去。

    他一聲沒吭就走了。

     三姐撿回了鹧鸪,讓母親吃上了鹧鸪肉,讓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混蛋喝上了鹧鸪湯,讓上官呂氏吃上了鹧鸪骨頭。

    她咀D爵骨頭的聲音很響:嘎嘣!嘎嘣!三姐保守了外鄉人贈鹧鸪的秘密。

    鹧鸪很快變成味道鮮美的乳汁,進入我的胃腸。

     有幾次,母親曾試圖趁我睡着時把乳頭塞到司馬家的小男孩嘴裡,但他拒絕接受。

    他吃着草根樹皮成長,食量驚人,隻要塞到他嘴裡的東西,他都一律咽下去。

     “簡直像一頭驢”,母親說,“他生來就是吃草的命。

    ”連他拉出的糞便,也跟騾馬的糞便一樣。

    而且,母親還認為他生着兩個胃,有反刍的能力。

    經常能看到,一團亂草從他肚子裡湧上來,沿着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着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挂着白色的泡沫,嚼夠了,一抻脖子,咕噜一聲咽下去。

     村裡人發起了與外鄉人的戰鬥。

    先是樊三大爺去跟他們說理,禮請他們出境。

    外鄉人推舉出的代表、就是贈我三姐雙鹧鸪的、人稱鳥兒韓的捕鳥專家。

    他按着腰間的雙彈弓,據理力争,毫不退讓。

    他說這高密東北鄉原本是無主的荒地,大家都是外鄉人,你們住得,我們為什麼住不得?話不投機,很快便吵起來,吵到激烈時,便開始拉拉拽拽、推推搡搡。

    村裡一個冒失鬼,人送外号痨病六的,從樊三大爺身後沖出來,掄起鐵棍,對準鳥兒韓老娘的腦袋便是一棍,那老婆子腦漿進流,斷氣身亡。

    鳥兒韓哀嚎一聲,好像受傷的狼。

    他從腰裡拔出彈弓,彈指間射出兩顆泥丸,打瞎了痨病六的雙眼。

    接下來是一場混戰,外鄉人漸露敗勢,鳥兒韓背着老娘屍首,且戰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梁子下。

    鳥兒韓放下母親,拔下彈弓,裝上一顆泥丸,瞄着樊三大爺說:“當頭的,不要趕盡殺絕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畢,嗖溜一聲,一顆泥丸射中樊三大爺左耳。

    鳥兒韓說:“看在都是中國人份上,我留你一條命。

    ”樊三大爺捂着豁成兩半的左耳,一聲不吭地退了。

     外鄉人在沙梁子下搭起了幾十個窩棚,争得了立足之地。

    十幾年後,這裡便成了一個村莊。

    又過了幾十年,這裡變成了一個繁華的大鎮,房屋與大欄鎮幾乎連成一片,中間隻隔着一個大池塘,一條小路。

    九十年代,大欄鎮撤鎮設市,沙梁子鎮變成了大欄市的灣西區。

    到那時這裡會有一個亞洲最大的東方鳥類中心,許多在國家動物園裡都難覓蹤影的珍稀鳥類,可以在這裡買到。

    當然,買賣珍稀鳥類的活動是半秘密地進行的。

    鳥類中心的創始人,就是鳥兒韓的兒子鹦鹉韓,他依靠飼養、繁殖、培育新品種鹦鹉發家緻富,并在他老婆耿蓮蓮的幫助下大出風頭,然後锒铛入獄。

     鳥兒韓在沙梁上埋葬了母親,提着彈弓,操着異鄉口音,在大街上罵了兩個來回。

    他向村人們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現在是光棍一條,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希望大家能相安無事。

    有痨病六瞎掉的雙眼和樊三大爺的豁耳朵為例,村裡人誰也不願再去出頭。

    何況,我三姐說,人家把娘的命都搭上了。

     從此,外鄉人和村裡人便心存芥蒂和平相處了。

    我三姐與鳥兒韓幾乎每天都在初次相贈雙鹧鸪的地方相遇,起初還像偶然相逢,後來便成為田野約會,不見不散。

    三姐的雙腳把那塊地方踩得寸草不生一片白淨。

    鳥兒韓每次都不說話,扔下鳥兒便走。

    有時是兩隻斑鸠,有時是一隻野雞,有一次,他扔下了一隻身高背闊、足有三十斤重的大鳥。

    三姐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那鳥背回家,連見多識廣的樊三爺也不知這隻鳥的名字。

    我隻知道那大鳥的肉味無比鮮美,當然我是通過母親分泌給我的乳汁間接地知道了那鳥肉的鮮美。

     樊三爺依仗着他與我們家的親密關系,特别提醒母親注意我三姐與鳥兒韓的關系,他的話說得質量低劣,味道腐臭:“侄媳婦,您家三姑娘與那個捕鳥的……啊,傷風敗俗,村裡人都看不下去啦!”母親說:“她才多大呀!”樊三大爺說:“你們家的女兒,跟别人家的不一樣。

    ”母親頂了他一句:“讓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下地獄去吧!” 盡管母親頂了樊三,但當三姐提着一隻半死不活的丹頂鶴歸來時,母親還是嚴肅地與她進行了談話。

    “領弟,”母親說,“咱不能再吃人家的鳥了。

    ”三姐直着眼問:“為什麼?他打隻鳥兒比捉個虱子還容易。

    ”母親說:“再容易也是人家捉的。

    你難道不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三姐說:“等我将來還他就是了。

    ”母親說:“你拿什麼還?”三姐輕松地說:“我嫁給他。

    ”母親嚴厲地說:“領弟,你兩個姐姐,已經把咱上官家的臉丢盡了,這次,我說啥也不能聽你的。

    ”三姐憤憤地說:“娘,你說得輕巧,如果不是鳥兒韓,他能有這樣麼?”三姐指指我,又指指司馬家的小男孩,“還有他。

    ”母親看着我豐潤的臉和司馬家小子紅紅的臉,無語可對,憋了一會兒,說:“領弟,從今以後,咱說啥也不能吃他的鳥了。

    ” 第二天,三姐背回來一串野鴿子,賭氣地扔在母親腳下。

     轉眼間便到了八月,成群的大雁從遙遠的北方飛來,降落到村子西南方向的沼澤地裡。

    村裡人和外鄉人運用鈎釣、網苫等古老的方式,獵獲着大雁。

    起初人們收獲頗豐,緻使村子裡大街小巷處處飄着雁毛,但大雁們很快就學精了,它們栖息在沼澤地淤泥最深、連狐狸都難以立足的中間地帶,使人們的種種詭計統統落空。

    隻有三姐,每天總能提回一隻雁,有時是死的,有時是活的,鬼知道鳥兒韓用什麼方法捕獲了它們。

     面對着嚴酷的現實,母親隻有妥協。

    因為不吃鳥兒韓贈送的鳥,我們将缺乏營養,像村裡大多數人一樣,浮腫、氣喘,雙眼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定。

    而吃了鳥兒韓的鳥,無非是繼鳥槍隊長和毀橋專家之後,再來一個捕鳥專家做女婿。

     八月十六日上午,三姐又去原地領鳥,我們在家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