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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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大家都有點吃膩了帶青草味兒的雁肉,盼望着鳥兒韓給我們換換口味,不敢奢望三姐再背回一隻那種肉味鮮美的大鳥,但提回幾隻野鴿、鹌鹑、斑鸠、野鴨,總是可能的吧? 三姐空手而回,雙眼哭得像桃子一樣。

    母親急問緣故,三姐說:“鳥兒韓被一群身穿黑衣、佩着長槍、騎着自行車的人捉走了……” 一同被捉的,還有十幾個青壯男人。

    他們被捆成一串螞蚱。

    鳥兒韓奮力掙紮着,雙臂上發達的肌肉鼓得像氣球一樣。

    兵們用槍托子搗他的屁股、腰眼兒,用腳踢他的腿。

    他雙眼發紅,像要噴出血,或者是火。

    “你們憑什麼抓我?”鳥兒韓大叫。

    一個小頭目,抓起一把泥土,摔到鳥兒韓臉上,迷了他的眼。

    他困獸般咆哮着。

    三姐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便立住,等到隊伍遠去,她又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兵們望着三姐,不懷好意地笑着。

    最後,三姐說:“鳥兒韓,我等你。

    ”鳥兒韓大聲說:“去你媽的,誰要你等?!” 中午,面對着一鍋能照清人影的野菜湯,我們——當然也包括母親——才意識到鳥兒韓對于我們是多麼的重要。

     三姐趴在炕上,哭了兩天兩夜。

    母親用幾十種方法試圖止住她的哭聲,但都無濟于事。

     鳥兒韓被捉走後第三天,三姐從炕上爬下來,赤着腳,毫無羞恥感地袒露着胸膛走到院子裡。

    她跳上石榴樹梢,把柔韌的樹枝壓得像弓一樣。

    母親急忙去拉她,她卻縱身一躍,輕捷地跳到梧桐樹上,然後從梧桐樹又跳到大楸樹,從大楸樹又降落到我家草屋的屋脊上。

    她的動作輕盈得令人無法置信,仿佛身上生着豐滿的羽毛。

    她騎在屋脊上,雙眼發直,臉上洋溢着黃金般的微笑。

    母親站在院子裡,仰着頭,可憐巴巴地哀求着:“領弟,娘的好閨女,下來吧,從今往後,娘再也不管你啦,你願意咋樣就咋樣吧……”三姐毫無反應,好像她已變成鳥,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母親把我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連同司馬家的小家夥,都叫到院子裡,動員她們向屋脊上的三姐喊話。

    姐姐們聲淚俱下地呼喚着,三姐依然不理睬。

    她側低下頭,像鳥兒梳理羽毛一樣咬咬肩膀。

    她的腦袋轉動幅度很大,脖子像轉軸一樣靈活,她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咬着自己的肩膀,甚至能低頭啄着那兩顆小小的乳頭。

    我毫不懷疑三姐能咬到自己的屁股、腳後跟,隻要她願意,她的嘴巴可以觸到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

    實際上,我認為三姐騎在屋脊上時,完全進入了鳥的境界,思想是鳥的思想,行為是鳥的行為,表情是鳥的表情。

    我認為,如果不是母親請來樊三等一千強人,用黑狗血把三姐從屋脊上潑下來的話,三姐身上就會生出華麗的羽毛,變成一隻美麗的鳥,不是鳳凰,便是孔雀;不是孔雀,便是錦雞。

    無論她變成一隻什麼鳥,她都會展翅高飛,去尋找她的鳥兒韓。

    但最終的也是最可恥最可恨的結果是:樊三大爺委派身材矮小靈活、外号猴子的張毛林提着一桶黑狗血,悄悄地爬上房脊,從後邊逼近三姐,劈頭蓋臉地将狗血澆下去。

     三姐在房脊上猛地躍起,呼扇着雙臂,充滿了飛翔的意念,但她的身體卻咕噜噜地從房脊滾到房檐,然後,沉重地跌在磚石甬路上。

    三姐頭上破了一個杏子般的窟窿,流血不止,昏厥過去。

     母親哭泣着,抓了一把草木灰堵住了三姐頭上的血窟窿,然後,在四姐五姐的幫助下,洗淨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擡到炕上。

     傍晚時分,三姐蘇醒過來。

    母親含着眼淚問:“領弟,你好了嗎?”三姐望着母親,仿佛點了點頭,也仿佛沒有點頭。

    眼淚從她眼裡一串串湧出。

    母親說:“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卻冷冷地說:“他被捉到日本去了,十八年後才能回來。

     娘,給我設個壇吧。

    我是鳥仙了。

    “ 母親聽了這些話,猶如五雷轟頂,心中交集着百感,她驚悚地看着三姐妖氣橫生的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高密東北鄉短暫的曆史上,曾有六個因為戀愛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頂着狐狸、刺猬、黃鼠狼、麥梢蛇、花面獾、蝙蝠的神位,度過了她們神秘的、讓人敬畏的一生。

    而如今,一個鳥仙出現在我家,母親滿心裡都是陰森森、粘膩膩的感覺,但卻不敢說半個不字,因為,前頭便有血的教訓:十幾年前,驢販子袁金标的年輕妻子方金枝與一年輕後生在墳地裡偷情被捉住,袁家的人把那年輕後生活活打死,方金枝也飽受毒打,羞恨交加,喝了砒霜,被人發現,用人糞尿灌口催吐救活,方金枝醒後,便自稱狐仙附體,請求設壇。

    袁家不允。

    從此袁家的柴草經常失火,袁家的鍋碗瓢盆無緣無故破碎,袁家的老太爺從酒壺裡倒出壁虎,袁家的老太太打了一個噴嚏,竟然從鼻孔裡射出兩顆門牙,袁家煮了一鍋餃子,撈出來竟是一盆死蛤蟆。

    袁家隻好屈服,為狐仙設了神位,為方金枝辟了靜室。

     鳥仙的靜室設在東廂房裡。

    母親帶着四姐五姐,清除了沙月亮留下的雞零狗碎,掃掉牆壁上的蛛網和房梁上的灰挂,重新裱糊了窗戶。

    在北牆角上擺起了香案,點燃了三柱上官呂氏當年祭祀觀音菩薩時燒剩的檀香。

    香案前應該懸挂一幅鳥仙的圖像。

    但鳥仙是什麼模樣?母親隻能征求三姐的意見。

    母親跪在三姐面前,虔誠地請示:“仙家,案前供奉的神像,該去哪裡請?”三姐閉目正襟而坐,面頰潮紅,好像正在做着美好的春夢。

    母親不敢造次,用更虔誠的态度又請示一遍。

    我三姐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依然閉着眼睛,用一種啁啁啾啾的介于鳥語與人言之間的極難辨别的聲音說:“明天就有了。

    ” 第二天上午,來了一個鷹鼻鹞眼的叫花子。

    他左手拄着一根竹筒制成的打狗棍,右手端一個邊緣有兩個豁口的青瓷大碗。

    他渾身塵土,好像剛在沙土裡打過滾,又好像長途跋涉了一萬裡,連耳朵眼裡都落滿了征塵。

    他一聲不響,徑直進入我家的堂屋,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自由、随便。

    他掀起鍋,舀了一碗野菜湯,呼噜呼噜喝起來。

    喝完了湯,他坐在我家鍋台上,一聲不吭,隻用那兩隻銳利得像尖刀一樣的眼睛,剜着母親的臉。

    母親有些惶恐不安,但還是裝出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