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寶玉的變态心理及其激烈思想(3)

關燈
均是不必谏而強谏,寶玉反對“文死谏”,當屬此類。

    李卓吾曾言:“夫暴虐之君淫刑以逞,谏又烏能入也。

    早知其不可谏,即引身而退者上也。

    不可谏而必谏,谏之而不聽乃去者次也。

    若夫不聽複谏,谏而以死,癡也。

    何也?君臣之義交也,士為知己死,彼無道之君曷嘗以國士遇我也。

    然此直雲癡耳,未甚害也,猶可以為世鑒也。

    若乃其君非暴,而故誣之為暴,無所用谏,而故欲以強谏,此非以其君父為要名之資,以為吾他日終南之捷徑乎。

    若而人者設遇龍逢比幹之主,雖賞之使谏,吾知其必不敢谏矣。

    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當今之世也。

    ”(《初潭集》卷二十四《君臣四·五癡臣》)“昔者,齊宣王問卿”,孟子分之為兩種:一是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谏,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二是異姓之卿,“君有過則谏,反複之而不聽,則去”(《孟子注疏》卷十下《萬章下》)。

    古代常以君父并稱,君父二字合為一語,不知始自何時,莫非是始自道學流行之後?然而父子之情固與君臣之道有别,父子的關系是天然的,君臣的關系是人為的。

    凡事物由天然而發生的,不能毀,亦不宜毀。

    至于人為事物,在必要時,能毀,亦宜毀。

    就谏诤言之,《禮》雲:“為人臣之禮不顯谏,三谏而不聽,則去之。

    子之事親也,三谏而不聽,則号泣而随之。

    ”(《禮記注疏》卷五《曲禮下》)明代大臣以事親之禮事君,或廷杖,或下獄而死,這豈可謂為忠?謂之癡臣,可也。

    再進一步觀之,亂臣與賊子絕不相同,賊子之可殺,乃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亂臣是否可殺,則要看人主之行為。

    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論語·八佾》)即君以禮待臣,而後臣才以忠報君。

    孟子之言,更見明顯,他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雠。

    ”(《孟子注疏》卷八上《離婁下》)臣既視君如寇雠,則君有大過,何必谏?而為了保護民衆的安全,革命可也。

    “禮時為大,順次之。

    堯授舜,舜授禹,湯放桀,武王伐纣,時也。

    ”(《禮記注疏》卷二十三《禮器》)即孔子雖稱堯舜之禅讓,亦甚贊成湯武的革命。

    柳宗元說:“漢之失德久矣……曹丕之父攘禍以立強,積三十餘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

    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為晚,何以異夫舜禹之事也。

    ”(《柳河東集》卷二十《舜禹之事》)即由柳宗元觀之,禅讓與篡奪相去無幾。

    曹丕得到帝位,與堯之禅舜,舜之禅禹,殆無不同。

    何況湯武之伐桀纣,動師十萬,血流漂杵,而後人美稱之為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魏之代漢,卻無用兵動武之事。

    到底孰有利于百姓?王船山說:“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

    興亡之修短有恒數,苟易姓而無原野流血之慘,則輕授他人而民不病。

    魏之授晉,上雖逆而下固安,無乃不可乎?”(《讀通鑒論》卷十一《晉泰始元年》)李卓吾之言稍嫌偏激,然亦有些道理。

    他說:“孟子曰社稷為重,君為輕。

    信斯言也,道(馮道)知之矣。

    夫社者所以安民也,稷者所以養民也。

    民得安養而後君臣之責始盡。

    君不能安養斯民,而臣獨為之安養,而後馮道之責始盡。

    今觀五季相禅,潛移默奪,縱有兵革,不聞争城。

    五十年間,雖曆四姓,事一十二君,并耶律契丹等,而百姓卒免鋒镝之苦者,道務安養之力也。

    ”(《李氏藏書》卷六十《馮道》)餘引了許多先哲的話,不過證明寶玉謂“文死谏”隻是沽名釣譽。

    但寶玉隻勸人臣不要作“癡臣”,未能更進一步,發表革命的思想,此即寶玉所以為寶玉,不能與古代思想家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