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黃葉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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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麼出奇驚人的"不才""不肖"啊!所以,他要寫《紅樓夢》,得到的絕不是什麼"尊敬重視"(這在乾隆時代的人聽來是個天大的笑話!),而是極端的輕蔑和醜诋,--說他是"瘋子"(注:傳說中有此語。

    )。

     然後,因為我國古典小說(包括戲曲)文學史上的特殊傳統,作家在創造人物典型形象時,常常是采用選取某些事迹作素材、某些人物作原型而進行藝術加工概括的方法,所以從六朝隋唐以來的小說便多數發生了所謂"影射"的問題(注:讀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此傳統問題之史的線路最為清楚。

    ),往往一篇作品剛剛問世,馬上便出現許多猜測的說法。

    在當時,一般讀者都是這種看法,直到明、清時代,并無兩樣。

    但因此卻也給曹雪芹的寫作事業增加了不小的麻煩和困難。

     先就是他自己封建大家庭的族人以及同樣家庭的親戚方面的疑忌和憤怒,認為他是在故意糟蹋他們。

    然後就是統治者的注意和迫害。

    這後者就直接關系到《紅樓夢》原稿全具而八十回以後部分卻閟不敢傳以緻痛遭散佚的千古恨事。

    原因是,八十回以前的情節固然是全書中不可割離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不過是用以反跌下文、逼出結局的"反面"文章,其更為重要更為精彩數倍的正書卻都集中八十回以後;而這裡便要寫到這個封建大家庭獲罪抄家的事情,勢必要牽涉到種種政治關系:在當時紛紛揣測這是影射某家、某人、某公侯、某相國的認識之下(注:這種揣測在乾隆時候就已出現了,如明義《綠煙瑣窗集》中題紅樓夢絕句詩序,周春《閱紅樓夢随筆》以及裕瑞《棗窗閑筆》等書,都已反映出這種情況。

    實際是從小說一傳抄流行就開始了。

    ),統治者之不能不加以注視,就是毫不奇怪的事了。

     總之,曹雪芹寫這部"怨世罵時之書"(盡管他自己在開卷之初就極力撒煙幕、作解釋,預為地步,企圖遮掩),是在甘犯衆怒、身冒危險的情形下而堅決進行的。

    我們今天的人,很難想象,那是需要多麼大的膽量,多麼大的信心,多麼大的毅力才能寫得下去啊! 最後,還有經濟生活、物質條件方面的困難。

    我在北京西郊海澱讀書時,曾聽到一個傳說提到,曹雪芹作《紅樓夢》時,沒有錢買紙,就把舊年的皇曆拆開,把書葉子反過來折上,訂成本子,字就寫在皇曆的背面。

    這種傳說,我認為是可信的。

    潘德輿《金壺浪墨》就曾記載過:"或曰傳聞作是書(《紅樓夢》)者少習華■,老而落魄,無衣食,寄食親友家,每晚挑燈作此書,苦無紙,以日曆紙背寫書,未卒業而棄之,末十數卷他人續之耳。

    餘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

    "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注〔十一〕也說:"故老相傳,撰紅樓夢人為旗籍世家子,書中一切排場,非身曆其境,不能道隻字。

    作書時,家徒四壁,一幾一杌一秃筆外無他物。

    "可見寫這一部大書所需要的物質和花費,對曹雪芹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就在這重重困難、壓力之下,曹雪芹沒有倒下去,奮鬥到底,堅持不懈。

    家人妻子,啼饑号寒、窮愁無路,一個普通人在這樣的生活狀況之下,有再"冠冕堂皇"的事業擺在面前,也未必幹得了,不用說還有什麼心情去孜孜矻矻地寫一部為人笑罵的"盲詞小說""稗官野史"了。

    在這一意義上講,曹雪芹不獨是"瘋子"和"傻子",實在也是一位英雄人物。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沒有真正的性格精神上的偉大和十分強烈的内心上的動力來支持着他推動着他,寫出一部百萬言的《紅樓夢》是斷斷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