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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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緊張到不大緊張再到完全不緊張,他的滿腹經綸滿肚子的蝴蝶就随心所欲恣意舞蹈,成為小學校戴帽中學班裡的權威教師。

    許多隻能教小學而硬着頭皮提到中學班任教的教師,常常是先由王育才那裡趸下貨第二天再到課堂上熱蒸現賣。

    王育才的人品極好,他很少是非,隻埋頭于備課授課,逢有勞動他也積極踏實,甚得領導師生的尊愛。

    王益民也因此而放心。

     大約不到一年時間,王育才陷入了初戀的情網。

    女方是一位剛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青姑娘,一分配到龜渡王村學校就安排到中學班任教。

    如果這位姑娘稍少一點虛榮心不要到中學班而是到小學班任教,那麼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至少可以推遲發生。

    姑娘叫呂紅,初中一年級尚未讀完就發生了文化大革命,後來從鄉村推薦到師範讀了兩年書其實有一年多的時間都是搞革命大批判,切實說仍然是初一水平充其量不會超過初二,如今要給初中班任教自然不可避免洋相百出破綻百出。

    她就去找王育才請教,先趸來再賣出去。

    王育才待人極平和,從來恪守待同志一視同仁,從來恪守不參與校内派系鬥争的生活原則,更不會挑肥揀瘦瞅紅蔑黑,他給呂紅輔導講解就像對其他老師一樣耐心認真而絕不顯示自己的能耐氣兒。

    時日一長,呂紅随着知識的增長感情也開始膨脹,為了報答他為自己補習而花費的時間,幾乎本能地甘心情願地代他洗扔在床下的髒衣服,她從家裡來時帶點好吃的東西也往往首先想到應該送給王育才。

    除了補習之外她和他開始談一些無關教學的事甚至笑話,她呆在王育才房子的時間越來越多,一當有空兒就想往那個房子跑。

    王育才雖然害羞但不是木頭,他已遠遠超過晚婚年齡對男女之情更灼熱卻也更冷靜。

    有一天晚上,呂紅買了兩斤月餅送到王育才屋子,說明晚是中秋之夜她提前向他謝恩。

    王育才一下子急了連連搖頭說:“這算幹什麼?我怎敢圖老師們的報答呢?革命同志互相學習互相提高,怎麼能送月餅呢?”說着就把呂紅往門外推。

    在即将推出門的一瞬,呂紅忽然跑進來,一下子抱住王育才的脖子就止不住哭起來了。

    王育才呆呆地垂着手,脖子被呂紅摟得喘不過氣,卻沒有勇氣舉起自己的雙手擁抱對方。

     這之後倆人就進入熱戀。

    呂紅的紅紅的豐腴的面頰和他的已現青色的腮幫久久厮磨,難分難解。

    這樁甚為美滿的婚事卻被呂紅的父親給徹底破壞了。

    呂紅的父親是村黨支書,已經聽到一些風言,就找女兒呂紅正兒八經訓導:“爸是支書你相信不會給你搞封建婚姻。

    你自由戀愛爸堅決支持,你選下個王育才爸也覺得那小夥子不錯,可是王育才他老子是僞保長專政對象。

    你已經是共産黨員王育才連個團員也沒當過。

    你已經是公辦教師王育才是個民辦,他老子要不是僞保長還有轉為公辦的希望。

    你跟育才結了婚以後咋辦?将來有了孩子也就沾上了黑斑,爺爺是僞保長你看看還能有什麼出息?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你自個冷靜想想去。

    ” 呂紅陷入了痛苦而終于做出了與父親一緻的選擇。

    王育才很快由痛苦轉變為懊悔。

    他悔愧萬分地對王益民說:“我真是個十足的混蛋!我怎麼剛剛活出了一點眉眼就忘記自己的小名叫個啥嘛!要不是你幫助我而今還在隊裡掏稀糞哩!我怎麼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怎麼敢跟黨支書的女子戀……”這些話都出自肺腑,王育才很快又冷靜下來,再三向呂紅表白并不責怪她。

    于是倆人和平分手。

    到下一學期開始以後,呂紅已經調到另一個小學去了,而且結了婚。

    之後不久,王育才也心平氣和地完成了一樁重要的事,結婚了。

    王益民和他女人齊心協力把她的一個遠房表妹介紹給育才,就是秋蟬。

     王益民現在懷着沉重的使命和甚為急切的心情,騎車來到這座古城飯店的大門口,不禁被那堂皇的高大建築物鎮住了。

    天哪!那一根用大理石砌成的柱,肯定把戴帽中學的全部家當都折掉了。

     王育才拿出最好的香煙糖果糕點飲料招待王益民,又是随随便便的樣子,正是那随便到漫不經意的樣子才顯出一種闊人闊氣的氣魄。

    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高檔次消費品對王育才已是家常便飯,而對王益民這樣的小學教育主任就成為超級超常超前享受了。

    他對享受這些高檔消費品感到的不是愉悅而是痛苦,那一罐鋁皮飲料的價值就把他一天的工資全喝掉了。

    盡管花掉的是王育才的錢他仍然覺得太可惜了。

    王育才不等他開口就猜中了他來找他的事端,而且直言不諱地但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要離婚,我要和呂紅結婚。

    我和呂紅的婚姻才是最符合道德的,我和秋蟬的婚姻是一種沒有感情的死亡的婚姻。

    盡管我至今仍感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娶下一個女人,但我的感情無法從呂紅身上移到秋蟬身上。

    我在作出離婚決定時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的父母,我知道離婚的結果首先傷害的是咱倆的友情,至于斷絕父子關系我都沒有什麼包袱。

    你和俺爸俺媽罵我的話我都能猜到,但我還是決定離婚。

    ” 王益民倒沒有話說了。

    他一路上組織起說服王育才不該離婚的語言大軍全部潰散了。

    王育才的坦率反倒感動了他。

    他知道王育才和呂紅感情甚笃舊情難忘。

    他現在隻能提出一些具體的困難來讓王育才考慮:“孩子怎麼辦?三個孩子正處于幼學階段,既要人撫養更需要心靈上的溫暖。

    你想想你離了婚争得了自己的幸福,其實把痛苦不是擺脫掉了而是轉嫁到孩子身心上了。

    與其這樣不如将就全當為了孩子。

    ” 提到孩子以後王育才就啞了口,隻顧抽悶煙,随之就哭了:“隻有孩子是無辜的,對孩子來說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在決定離婚的過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腦筋都傷在這上頭。

    我隻能從财力上保證他們求學讀書,從生活上滿足他們的一切需求。

    當然,如果秋蟬能明白一點,我會毫不吝啬地給孩子以父愛的,隻是擔心秋蟬不會給我這機會。

    沒有辦法,我與呂紅已經不可分割了。

    她也和丈夫鬧翻了。

    我無法回頭也不想回頭了,我已經覺得沒有呂紅一天都活不下去,父母以及老朋友你根本體味不來我的這種感情。

    我隻希望你給秋蟬多做點解釋工作,一來秋蟬是你的親戚,二來這件事是你好心促成的。

    你就再不必管其它事了。

    ” 王益民再無話可說。

    他感到勸解毫無作用,所以就不想多費唇舌。

    他想罵他又罵不出來,王育才而今比過去坦率了。

    王育才眼裡的那種羞怯已經褪淨,一種冷漠,一種淡泊,一種成熟的冷峻,一種經見了大世面後的遇事不驚的老練,所有這些神色把原有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羞怯之色覆蓋了或者說排除了。

    他抽着育才的高級香煙,一支值二毛五分錢,相當于一斤包谷的市場價格。

    他一面當教育主任一面種責任田,大腦的一半裝着龜渡王戴帽中學的全部教務,另一半裝着肥料種籽以及各種糧食蔬菜的市場價格。

    他已經充分感覺到王育才已經不是過去的保長狗崽子也不是龜渡王學校的“窮小教”了,無疑已經是當代社會中最活躍最氣魄最會生活的人了。

    他想,如果王育才不來這個公司而繼續在龜渡王教書,那麼他會怎麼樣呢?他會提出與秋蟬離婚與呂紅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嗎?再退一步說他如果繼續背着保長兒子的政治壓力呢?想到這兒王益民又自責起來,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不好的,好像他倒希望王育才繼續當狗崽子似的。

     記得呂紅與别人訂婚以後,王育才曾經懊悔不疊地痛罵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勸了他安慰了他,他做到了一個朋友仁至義盡的義務。

    他親自跑到秋蟬家,說服了秋蟬又說服了秋蟬的父母,說王育才是個絕對的好青年,保長父親屬保長父親,王育才本人是最可靠的。

    直說得秋蟬父親下了決心,說他完全相信了,權當秋蟬不是嫁給民辦教師王育才而是嫁給農民王育才,隻要人可靠就行了。

    王育才當時很感激他們夫婦,保長兩口子更是感激不盡。

    王益民曾經因為他對朋友至誠的幫助而心地踏實。

    現在,他不僅不能說服王育才反而使自己陷入為難的境地,該怎麼對秋蟬說話?怎麼去見秋蟬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