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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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王育才和秋蟬結婚的時候,他去參加鄉間的婚禮,王育才邀他做伴郎,他欣然應允,把秋蟬引回來。

    王育才在過了一周新婚生活之後,情不自禁地對王益民說:“秋蟬不錯。

    勤快儉省,脾性也好,正适合咱這樣的家庭,人家這樣清白的貧農女子能嫁到咱家,我已經夠了。

    ”王益民想把這話重新說給王育才聽,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就告辭了。

     臨走時,王育才叮囑他:“益民哥,你甭費心了。

    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你對我的恩情我永遠不忘。

    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最大的幫助。

    即使我要離婚,仍然感激你給我介紹下秋蟬。

    你的動機百分之百是好的。

    現在我求你再甭跑冤枉路了,無論俺爹俺媽或是秋蟬找你,你都推開甭管,讓他們找我說話。

    ” 王益民說:“這事不用你叮囑我也不再來了。

    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吧!” 王益民回到龜渡王村時,王育才的父親王子傑老漢在村口佯裝割草,實際是等待王益民。

    王益民說了他找育才的經過,子傑老漢聽得心裡松不滋滋涼不唧唧軟不哝哝,氣急敗壞地說:“益民呀你怎麼糊塗了?我叫你無論如何把那狗日的拉回來,你……”王益民苦笑一下說:“好叔哩!那麼個大活人兒,我怎麼拉得回來?”而且做出二副無可奈何的神氣。

    王子傑老漢問清了地址,迫不及待地當晚就搭末班車進城去了。

     王子傑老漢一踏上豪華的古都飯店的廊沿幾乎滑了一跤,那地闆太光滑了。

    站在門口的一男一女兩個侍者看着粗手笨腳的鄉村老漢爬起來不攙不扶而且嗤笑着問找誰。

    王子傑老漢說他找兒子王育才。

    他得到放行,開始爬樓梯。

    他敲響了二樓十九号房間,看見門縫開處露出兒子的臉,氣血呼啦一下沖到腦頂,及至他跨進門去看見長沙發上斜倚着一個女人,憑感覺老漢就知道那是呂紅,一下子失去控制,一甩手就抽到兒子的臉上。

    那女人從沙發上跳起來,拉他的胳膊,叫着:“大伯有話慢慢說……”子傑老漢嗅到一股濃郁的香氣,“呸”地一口吐出去,罵道:“婊子!”那女人一甩手走出門去。

     子傑老漢已經完全失控。

    他一掄手,把茶幾上的香煙飲料糖果全都掃蕩到地上,杯子瓶子罐子在地闆上亂滾。

    他又一把揪住兒子系在脖頸下的紫紅領帶,扯着拽着往門外拉。

    兒子育才被勒得直翻白眼,狼狽不堪地掙紮着,以求饒讨好的口氣勸父親坐下說話。

    子傑老漢說:“回家說!這地方我不坐!這是什麼地方?婊子院!”這當兒走過來兩個服務員,威脅老漢說再不停手就打電話叫警察來,子傑老漢才坐下來。

     子傑老漢坐下來仍然盛怒不息地嘲罵:“我以為你在城裡幹什麼體面工作,原來是逛窯子!瞅瞅樓上樓下站的跑的都是些啥貨,臉上搽的嘴唇塗的耳朵上吊的都是啥?舊社會窯子院也沒有這麼厲害!你住在這兒能學好?你狗日的跟我回家種地去!” 王育才隻是小聲勸:“爸你罵我盡管罵,你甭胡亂罵人家服務員……” “球!啥球服務員!”王子傑不買帳,“我當過保長,解放了共産黨把我教育好了,沒料到你小子倒學壞學瞎了。

    我當保長也沒住過這麼闊氣的房子!你看你龜孫子穿洋服打領帶裝賊更像绺娃子!你今日不回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 王育才已經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他佯裝尿尿就走出房子躲進另一間屋子,讓他的公司的同志去打發喪失了理智的父親。

    同時叫來一輛出租汽車連拉帶哄把子傑老漢送回近郊鄉村龜渡王,王育才才得以從尴尬中解脫。

     解脫是暫時的。

    第二天,當王育才坐在桑樹鎮民事法庭裡向趙法官申訴一條一條離婚理由的當兒,他父親王子傑老漢正站在民事法庭大門口的街道上向趕集上街的男女揭露兒子離婚的内幕,針鋒相對。

    王育才真誠地列出好幾條足以說明他和秋蟬沒有感情因而是不道德的婚姻的理由,趙法官冷靜地甚至無動于衷地問了一句:“既然沒有絲毫的感情,那麼三個孩子是怎樣出來的?”一句話問得王育才張口結舌,虛汗交流。

    與此情此景形成強烈對比的王子傑老漢獲得了完全的成功。

    他慷慨陳詞,言真意切,一件件一樁樁曆數自己在前多年頂着黑斑頭的困難日月裡,王育才的龜孫相可憐樣兒,秋蟬怎麼來到這個家,怎麼賢慧,怎麼勤儉,根本不多嫌這個倒黴的家庭,一下子把聽他演說的男女感動了,一齊罵王育才忘恩負義不是個東西。

    王子傑老漢得到衆人的呼應,更加來勁地斥責兒子的背叛行為,罵兒子是無情無義沒有人性的畜牲,是豺狼是混蛋是陳世美是雜種。

    人們紛紛議論,像王育才那樣的兒子如今并不少見而像王子傑這樣知情仗義的老子倒是少有的。

    消息從桑樹鎮反饋回龜渡王,子傑老漢的威望空前高漲。

     王益民聽到這一切時很平靜。

    他是教育主任經常讀書看報,一知半解當今社會潮流總的趨向是有利于玉育才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然而鄉村人依然敬佩王子傑這種重情義的俠賢心腸。

    他無法确定自己站在哪一邊去反對另一邊,隻覺得自己已無能為力隻好任其自然發展。

     王子傑老漢時常來找他,不斷把這樁離婚案的進展情況彙報給他。

    “法官判了不準離。

    ”王子傑得勝似的告訴他,“看那狗日的還要咋樣?”過了半年,王子傑又神色緊張地說:“益民,那狗日的又告到法院了。

    ”随之又大惑不解地問:“頭回告了判下不準離就完了嘛,怎麼還容得再告?沒完沒了了?”他顯然不懂得關于離婚法律的特殊規定。

    過了半年老漢又得意地說:“再告也是白告,趙法官還是判下個不準離婚。

    狗日的愛告盡管告,趙法官是個好法官,再告一百次也是白告。

    ”這場離婚官司便曠日持久曠年持久地拖延下來,以至王子傑老漢自己也磨得發不起火來。

    對王益民報告案件進展時的口吻也像說别人的閑話一樣:“又告了……愛告告去!” 王益民甚至同情起王育才來。

    當離婚事件發生時他同情秋蟬是自然的事。

    現在他依然同情秋蟬也同情王育才。

    秋蟬雖然得到阿公阿婆的誠心相待全力袒護,畢竟代替不了丈夫。

    育才和呂紅雖然感情呼應仍然擺脫不了偷偷摸摸的被動局面,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好夢難圓。

    王益民的同情心産生不久,又被突如其來的一件事沖淡了,這就是呂紅丈夫的來訪。

     呂紅的丈夫是個工人,他給王益民第一眼的印象正與他的職業完全吻合。

    他很率直,衣服穿着很随便,上衣是一件新潮夾克,肩上和臂上以及胸部附加了許多帶兒和扣兒,襯衣的領子在脖子裡窩疊着。

    人長得粗壯,一顆碩大的頭。

    他開宗明義說:“我來找你是聽說你既與王育才交好也認識呂紅,希望你勸一勸王育才也勸一勸呂紅。

    ”他聲明他之所以不願意離婚并不是離了呂紅就再找不到媳婦,完全是咽不下這口氣,王育才太欺侮人了。

    他警告說他的工友哥兒們早已不能忍受暴發戶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階級,要砸斷暴發戶王育才的狗腿,要把王育才的眼珠挖出來當泡兒踩,隻是因為他覺得為了一個呂紅臭婊子犯不着讓哥兒們受牽連吃官司。

     自稱已不吃香的“工人階級”向王益民訴叙了他和呂紅成親的經過。

    那時候他在省建築三公司當工人,有三個和他同時進廠的女工追求他,隻是因為全是外省籍而遭到父親反對。

    父母堅決要給他找一個本鄉本上的媳婦,最不行也得是個陝西人,于是呂紅大得父母的歡心。

    他也承認他父母喜歡呂紅,見了一面就喜歡上了。

    他不知道呂紅曾經與王育才有過戀愛史,後來知道了也寬容了她。

    問題在于已經有了一女一男兩個孩子了,呂紅仍然舊情萌發,把他閃到半路地裡真是哭笑兩難。

    他讓王益民給王育才捎話過去,暴發戶王育才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階級是沒有好下場的。

     王益民又為王育才深深地擔心了。

    他整日提心吊膽,似乎随時都可能飛來一個王育才被打殘的惡訊,他想提醒他警告他又見不着王育才。

    他又一次找到古都飯店二樓十九号,房子早已換主兒,再也打聽不到王育才的下落了。

    他仍然憂心忡忡。

     呂紅的父親接着來訪。

    這位已退位的呂家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