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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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地上尚未幹涸的一堆痰迹判斷,王育才昨晚還睡在這裡。

    于是,他就完全肯定育才借他的房子幹什麼勾當了。

    直到這年春節王育才回到龜渡王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他不無生氣地挪揄老同學說:“這把鑰匙留給你作紀念吧!鎖子已經砸了扔了還要鑰匙幹什麼?”王育才連連道歉,說他忘了交還鑰匙,萬萬料想不到第二天就乘飛機去廣州出了急差。

    王益民想戳穿這個謊話卻又礙于面子上拉不下來,隻好以明白裝糊塗聽他大談特談廣州的新潮新景兒。

    春節後新學期開始,一位老教師向王益民徹底揭開了發生在他的辦公室裡的秘密—— 那天晚上輪着我和小劉老師護校。

    王主任你知道俺倆是老對手,下棋下到三點還落馬不下來,我想拉屎就急匆匆往廁所跑。

    從廁所出來經過你的辦公室門口時,我聽見裡面有打鼾聲心裡就奇了,王主任你啥時候悄沒聲兒睡到裡頭的?回到房子跟小劉老師一說,小劉老師說王主任也是個棋迷咋能不來觀戰悄悄就睡了呢?他拉着我去看個究竟,在門口窗根下聽了半晌又聽出一個女人睡夢中的一聲呻喚。

    我吓得跑了,心想,王主任怎麼跟老婆放着熱炕不睡跑到學校來過夜?小劉老師又跑過來對我說,肯定不是王主任。

    咱們必須弄清楚誰睡在裡頭這是護校的責任。

    于是,我倆敲響了門闆。

    好久才應了聲,好久都沒拉電燈。

    燈亮門開之後,萬萬想不到是王育才老師和一個女的。

    那女人你猜是誰?是呂紅。

    我已經羞得難以和王育才老師說話。

    王育才老師到底是熟人,有點尴尬,可人家而今到底經見了大世面,比不得咱們這些四堵牆裡圈定的“小教兒”孤陋寡聞,不開化,一會兒就沒事一樣掏出把紙煙來讓俺倆抽,大談神談他出門不是飛機就是軟卧,一桌飯吃掉兩千多塊把老廣都鎮住了。

    俺倆窮“小教兒”倒給他吹得忘了自己幹什麼來了…… 王益民先是叮囑已現的老教師後來又叮囑小劉老師到此為止,再不要擴大宣揚。

    他随之就為自己調換了辦公房子。

    他在那間房子裡莫名其妙地瞅着那天發現痰迹的地方出神,瞅着自己床單上那已經洗得絕無迹痕的地方,心裡仍止不住惡心。

    他換了房子。

    他把那件床單撕成布條紮了拖把。

    他把被子洗了燙了仍覺得心裡毛森森的,于是破費買了一條被罩把被子罩起來。

    自從老教師徹底揭開這樁秘事一直到他完成那一系列淨化工作,心裡總是卿咕着一句話:這人怎麼就沒羞了呢?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幼交好,從小學一直念到初中畢業,王益民被保送到師範學校而王育才考取了高中。

    王益民曾經後悔自己上了師範隻能去教小學而失去了争取高等教育的機會,後來的生活演變卻使他慶幸不已,“文革”後他被分回本鄉小學有工資有商品糧,王育才返鄉回家當了農民。

    王育才的父親解放前當過兩年保長列入專政對象,自然成了村子裡最倒黴的青年。

    為王益民說媒提親的人踏細了門檻,王育才家卻門可羅雀無人光顧,直到王益民喜添貴子而王育才依然孑然一身。

     王益民每每看見王育才低頭耷腦的樣子心裡就十分難受。

    他越來越明确地意識到,如果他再不給他幫忙想辦法,王育才一輩子就完蛋了。

    适逢王益民被提拔為教育主任有了說話的身份也有了說話的機會,他便大膽地向公社舉薦王育才到自己的學校來當民辦教師。

    公社竟然同意了。

    當他把這個喜訊告知王育才時,王育才卻連連搖手說自己根本不适宜做老師。

     看來不是謙虛,也不完全是背着保長父親的政治壓力,主要障礙來自王育才的内向性格。

    王育才怕羞,這個人已經長到二十大幾仍然羞羞怯怯。

    他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搶說一句話。

    幾個人圍在一起閑談,他總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圍或坐在人背後靜靜地聽着,笑也是羞怯怯的樣子。

    像他那樣羞怯的神氣别說男子漢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勵下的女學生女青年也無法與他相比。

    他的羞怯不是強裝的而是真實的,課堂上猛乍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他未站起先兀自臉紅了,臉一紅眼裡就潮起一縷羞怯的霧氣,說話也就吭吭吧吧了。

    從小學啟蒙一直到高中畢業的漫長的讀書生活中,他從一個纖細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體魄強健的男子漢自然發生了許多重大變化,惟有害羞的樣子有增無減。

    他在整個高中階段的學習是他認識自己的重要階段。

    他的數學和理論科目總是列全年級的前茅,他對這些學科的興味愈來愈濃。

    他相信自己肯定會進入名牌大學。

    即使這樣,他在被老師表揚被同學欣羨以至嫉妒時,仍然羞羞怯怯地擡不起頭來。

    相比之下,那些學得好同時也驕傲到蠻橫的學生與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同學和老師更喜歡他愛戴他親近他,覺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裡蘊藏着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長大,村子背後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處處留着他們相依相伴的足迹。

    他們春天背着草籠提着草鐮到坡溝到河岸去割青草,冬天裡像大人們一樣腰纏繩索肩扛撅頭到山坡上去挖柴禾。

    他們夏天在刺叢中搜捕綠色的蝈蝈秋天又興味更足地逮捉蛐蛐,為此幾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叢刺棵翻遍了村子裡的每一堆磚石瓦礫。

    他們背着母親多摻了白面的馍馍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龜渡王到桑樹鎮讀中學的時候,幾乎同時第一次意識到了友誼而且産生了繼續加深這種友誼的要求。

    他們之間可以說完全平等完全信賴。

    他們能玩在一塊說在一搭而不是其它。

    他們一個是一個的影子,一個是一個的寄托,他們之間如果有一個是異性,那麼他們就完全可能是龜渡王村的梁祝而且會有一個最完美最浪漫的結局。

    王益民的母親曾經對王育才的媽媽說過:“他倆要是有一個生來時少帶一件行李就好了。

    ”他們倆誰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實含義,及至後來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時候,連王益民都有點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連脖子都紅了。

     王益民曾經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思索過王育才的羞怯。

    育才的母親敦厚樸實并不多見羞怯。

    他的父親解放前當過兩年保長,解放後自然就成了頭兒。

    王益民對保長大叔解放前一無記憶也一無印象,打有記憶起就隻記得保長大叔那張讨好巴結的笑臉。

    他曾經十分讨厭那張笑臉,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覺察到那笑臉裡十有九分都是虛假的強裝的,隻有那臉上的笑容收斂散盡的時候才現出一分真實來。

    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讨厭的笑臉,這位體格雄壯的中年漢子見到任何人都是柔聲細氣讨好巴結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龜渡王的幹部而是一位紅邊爛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個不懂飯香屁臭的小孩,他見了都會堆出一臉笑來,老遠就與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關心别人的生活起居似的問人家“吃了嗎?”那笑容好像孫悟空的金箍棒裝在耳朵裡随時都能順手扯出來布滿整個眉眼和嘴臉。

    可是在他們家裡,保長大叔對他的妻子兒女卻非但不見笑顔,從早到晚從春到冬永遠是一副冷冰冰的嚴厲的臉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飯,悄悄默默地睡覺。

    很少有什麼人到這個終年彌漫着肅穆冷清氣氛的小院來串門。

    孩子們說話聲高了,保長大叔就會冷冷地喝斥一聲:“張狂啥哩?”孩子們全都驚慌地縮了脖子啞了聲息。

    王益民很不習慣這種壓抑的家庭氣氛,總是站在王育才家院牆外學幾聲狗叫或雞鳴,把育才勾引出來,那是他們約定的暗号。

    暗号不得不時常變幻,防止保長大叔識出破綻來。

     記得王育才被他推薦來學校上第一節課的時候,這個老三屆譽滿全校的高才生面對幾十個剛剛進入戴帽中學班的鄉村孩子,竟然比學生緊張十倍,滿臉燥紅地站在講台上,兩隻手不知該放在講桌上還是該貼緊褲縫,頭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紛紛滾落下來。

    他的羞怯和緊張被學校師生們傳為笑話,校長不無擔心地對王益民說:“王主任,你推薦來的人縱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飛不出來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沒關系,疏通了堵塞喉嚨的障礙,蝴蝶自然就飛出來了。

    關鍵的問題是,我們明知他肚子裡有蝴蝶,總比那些滿肚子稻草甚至連稻草也沒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

    ”校長再不堅持什麼。

    王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