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故友

關燈
我對于此書,有不解的一點,就是這部書借傅彩雲作線索,而所描寫的傅彩雲,除了美貌與色情狂以外,一點沒有别的。

    在第二十一回中叙彩雲對雯青說:“你們看看姨娘,本來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候抱在懷裡,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

    一不好,趕出的,發配的,送人的,道兒多着呢。

    就講我,算你待得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讨我的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三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沒什麼稀罕。

    ”似乎有點透徹的話,可以叫納妾的男子寒心;然而她前面說:“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醜,壞了你的門風,叫你從此做不成人,說不響話,那沒有别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

    ”可見她的見地,還是在妻妾間的計較,并沒有從男女各自有人格的方面着想。

    所說“出醜”、“壞門風”、“做不成人,說不響話”,完全以男子對于女子的所有權為标準,沒有什麼價值。

    彩雲的舉動,比較有點關系的,還是拳匪之禍,她在瓦德西面前,勸不妄殺人,勸勿擾亂琉璃廠,算是差強人意。

    後來劉半農、張競生等要替她做年譜、謀生計,還是這個緣故。

    觀孟樸先生“修改後要說的幾句話”稱:初稿是光緒三十二年一時興到之作,是起草時已在拳匪事變後七年,為什麼不叙到庚子,而絕筆于“青陽港好鳥離籠”的一回?是否如西施沼吳以後(彩雲替梁新燕報仇)“一舸逐鸱夷”算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文法?但是第二十九回為什麼又把燕慶裡挂牌子的曹夢蘭先洩露了?讀卷端台城路一阕,有“神虎營荒,鸾儀殿辟,輸爾外交纖腕”等話,似是指彩雲與瓦德西的關系。

    後來又說:“天眼愁胡,人心思漢,自由花神,付東風拘管。

    ”似指辛亥革命。

    是否先生初定的輪廓,預備寫到辛亥,或至少寫到辛醜,而後來有别種原因,寫到甲午,就戛然而止?可惜我平日太疏懶,競不曾早谒先生,問個明白,今先生去世了,我的懷疑,恐永不能析了。

    這就是我追悼先生的緣故! (《宇宙風》第二期,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出版) 哀劉半農先生 劉先生死了!為青年模範的劉先生,是永遠不會死的! 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說學者心理上進展的狀況,是最好沒有的了。

    從各種科學中或一種科學的各方面中,擇自己性所最近的專研起來,這是知的境界。

    研究開始了,漸感到這種工作的興趣。

    廢寝忘食,隻有這惟一的嗜好,這是好的境界。

    學成了,在适當的機會應用起來,搜羅新材料,創造新工具,熟能生巧,樂此不疲,雖遇到如何艱難,均不以為意,這是樂的境界。

    我個人所見到的劉先生,真是具此三種境界的。

     劉先生早年求學的狀況,我知道的不多。

    我認識他是在民國六年。

    那時候劉先生已經二十餘歲了,在大學預科任教員,在《新青年》雜志發表詩文,就在國内做“商量舊學,培養新知”的準備,亦未始不可;但他一定要出去留學。

    到了法國了,以他平日沉浸于文史的習慣,也未嘗不可以選點輕松的學科,在講堂上聽聽講,在書本上尋點論文的材料,賺一個博士的證書;然而他經再四考慮以後,終選定了語音學。

    這是劉先生的知。

    他選定了這學科以後,對于測驗的纖瑣、計算的繁重,毫不以為苦;我到巴黎見他時,一問到,他就“頭頭是道”、“津津有味”地講起來。

    這是劉先生的好。

    他回國了,在北京大學的國學門研究所,布置語音學實驗室,這是他的主要工作。

    當然能者多勞,他除北大研究所以外還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研究所兼任研究員和各大學院長教務長等職務,并在各雜志或日報上也有相當的發表,但是他的興趣,還是集中于語音學。

    他時時有新的發明,如改良測驗的儀器,由笨重變為輕便;改良計算的方法,由繁難變為簡易,都是他最得意的事。

    他對于考察方音,決不畏旅行的艱苦。

    此次由北平經綏遠而達百靈廟,染病以後,尚極有興會,不得已而回平,以至疾笃,亦從無怨無尤人的感想。

    這是劉先生的樂。

    以我個人的觀察,劉先生可謂實踐孔子所說“知之”、“好之”、“樂之”的三境界,可以為青年求學者的模範了。

     劉先生不幸而死,但是無數青年如能以劉先生為模範,而對于所學能由“知之”以至于“好之”而至于“樂之”,則劉先生就永遠不死了。

     (《人世間》第十期,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出版) 記魯迅先生轶事 魯迅先生去世,是現代文學界大損失,不但我國人這樣說,就是日本與蘇聯的文學家也這樣說,可說是異口同聲了。

    魯迅先生的事迹,除自傳外,各報發表的也不少,無取乎複述。

    我現在記他的幾件轶事。

     三十年以前,我在德國留學的時候,覺得學德語的困難,與留學東京之堂弟國親通信時,談到這一點。

    國親後來書,說與周豫才、豈明昆弟談及,都說“最要緊的是有一部好字典”。

    這是我領教于先生的第一次。

    後來,國親又寄給我《或外小說集》一部,這是先生與豈明合譯的,大都是北歐的短篇小說,譯筆古奧。

    比林琴南君所譯的,還要古奧,隻要看書名“域外”寫作“或外”,就可知先生那時候于小說的熱心了。

     先生進教育部以後,我們始常常見面。

    在南京時,先生于辦公之暇,常與許君季茀影抄一種從圖書館借來的善本書。

    後來先生所發表的有校訂本魏中散大夫《嵇康集》等書,想就是那時期工作之一斑了。

     先生于文學外,尤注意美術,但不喜音樂。

    我記得在北京大學的時候,教育部廢去洪憲的國歌,而恢複《卿雲歌》時,曾将兩份歌譜,付北平中學練習後,在教育部禮堂唱奏,除本部職員外,并邀教育界的代表同往細聽,選擇一份。

    先生與我均在座,先生對我說:“餘完全不懂音樂。

    ”我不知道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否把“懂”字看得太切實,以為非學過音樂不可;還是對教育部這種辦法,不以為然,而表示反抗?我後來沒有機會問他。

     我知道他對于圖畫很有興會,他在北平時已經搜羅漢碑圖案的拓本。

    從前記錄漢碑的書注重文字,對于碑上雕刻的花紋毫不注意。

    先生特别搜輯,已獲得數百種。

    我們見面時,總商量到付印的問題,因印費太昂,終無成議。

    這種稿本,恐在先生家中,深望周夫人能檢出來,設法印行,于中國藝術史上很有關系。

    先生晚年提倡版畫,印有凱綏·珂勒惠支及E.蒙克版畫選集等,又與鄭君振铎合選北平南紙鋪雅馴的信箋印行數函,這都與搜輯漢碑圖案的動機相等的。

     先生在教育部時,同事中有高陽齊君壽山,對他非常崇拜。

    教育部免先生職後,齊君就聲明辭職,與先生同退。

    齊君為人豪爽,與先生的沉毅不同;留德習法政,并不喜歡文學,但崇拜先生如此,這是先生人格的影響。

     (《宇宙風》第二十九期,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出版) 記俞英厓 &mdash&mdash《琴綠堂遺草》序 餘與俞君英厓交十餘年矣。

    六年前,餘将赴德意志,别君于奉天。

    今年,與君相見于北京、于上海,而餘又将遊德,君亦複取道海參崴,為延吉之遊矣。

    君濱行,以先德小舟先生《琴綠堂遺草》見示,餘受而讀之。

    因地為集,有沈水、萍水、紫水、鑒水、灤水、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