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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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杜亞泉先生遺事 餘之識亞泉先生,始于民元前十三年。

    是時,紹興有一中西學堂,餘任監督,而聘先生任數學及理科教員,蓋先生治學,自數學入手,而自修物理、化學及礦、植、動物諸科學也。

    學堂本有英、法兩種外同語,而是年又新增日文。

    先生與餘等均不谙西文,則多閱日文書籍及雜志,間接地窺見世界新思潮,對于吾國傳統的學說,不免有所懷疑。

    先生雖專攻數理,頭腦較冷,而讨尋哲理、針砭社會之熱誠,激不可遏。

    平時各有任務,恒于午膳、晚餐時為對于各種問題之讨論。

    是時,教職員與學生同一膳廳,每一桌,恒指定學生六人、教職員一人。

    其餘教職員則集合于中間之一桌,先生與餘皆在焉。

    每提出一問題,先生與餘往往偏于革新方面,教員中如馬湄莼、何阆仙諸君,亦多表贊同;座中有一二傾向保守之教員。

    不以為然,然我衆彼寡,反對者之意見,遂無由宣達。

    在全體學生視聽之間,不為少數舊學精深之教員稍留餘地,确為餘等之過失,而餘等竟未及注意也。

    卒以此等龃龉之積累,緻受校董之警告,餘憤而辭職,先生亦不久離校矣。

     先生本号秋帆,到上海後,自号亞泉。

    先生語餘:“亞泉者,氩線之省寫;氩為空氣中最冷淡之元素,線則在幾何學上為無面無體之形式,我以此自名,表示我為冷淡而不體面之人而已。

    ”編印《亞泉雜志》,提倡數理之學。

     未幾,先生膺南浔龐君清臣之聘,長浔溪中學,所請教員,均為一時知名之學者。

    然終以一化學教員之故,校中忽起風潮。

    餘時在愛國學社,特往南海調停,無效。

    先生卒以是辭職,而浔溪中學亦從此停辦矣。

     餘長愛國女學時,先生與壽孝天、王小徐諸君,均為不支薪俸之教員,先生所教者為理科。

     嗣後,先生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服務三十年,所編教科書甚多,大抵關于數理,餘非習數理者,不敢妄論。

    餘終覺先生始終不肯以數理自域,而常好根據哲理,以指導個人,改良社會,三十餘年,未之改也。

    最近,先生曾在其子弟所設之中學,試驗人生哲學的談話。

    就近人編譯書籍中,選其足以開發青年思想者數種,勸學生閱讀;又就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倫理學等科學中,編輯其新穎警切的理論,每周為學生講述一次;尤于各科學的名詞界說,為學生逐一檢查詞典,嚴密注意。

    後因學校停辦,先生乃取搜集的材料,加以擴充與整理。

    編為《人生哲學》,作為高級中學教科書,于十八年八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是書分三大部分:(一)人類的機體生活(生理的);(二)人類的精神生活(心理的);(三)人類的社會生活(倫理的)。

    而前方冠以緒言,後方結以人生的目的和價值與人生問題和人生觀二章。

    中學教科之人生哲學,本為舊日倫理學教科之改名,舊日倫理學中,雖亦有關于衛生及養心之說明,然皆甚略。

    先生此書,說機體生活及精神生活,占全書三分之二,以先生所治者為科學的哲學,與懸想哲學家當然不同也。

    先生既以科學方法研求哲理,故周詳審慎,力避偏宕,對于各種學說,往往執兩端而取其中,如惟物與惟心,個人與社會,歐化與國粹,國粹中之漢學與宋學,動機論與功利論,樂天觀與厭世觀,種種相對的主張,無不以折中之法,兼取其長而調和之;于倫理主義取普泛的完成主義,于人生觀取改善觀,皆其折中的綜合的哲學見解也。

    先生之行己與處世,亦可以此推知之。

     (《新社會半月刊》,第六卷第二号,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六日出版) 記宗仰上人轶事 上人本姓黃氏,江蘇常熟人,出家後,法号宗仰。

    受翁叔平氏熏陶,能為詩古文辭。

    其所發表之詩文,自署烏目山僧;但當時報紙,亦有稱為黃中央者。

     餘與上人相識,由蔣觀雲氏介紹。

    其時上海有一日報曰《大同》,不能支持;而上人正在哈同花園羅伽陵夫人處主持佛事,頗願盡力于革新之事業,乃由羅夫人出款,接辦《大同日報》,而觀雲為之編輯。

     上人曾為羅夫人印釋藏全部,但不甚流通。

     民元前十一年冬,觀雲與林少泉、陳夢坡、吳彥複諸氏發起愛國女學,上人亦贊同之,商諸羅夫人,助經費,至前四年始截止。

     前十年,南洋公學學生全體退學,除少數家居上海,或有戚族在上海可依止者外,大多數均寓旅館;推代表向中國教育會求助。

    教育會開會讨論,上人謂:“一切旅費,可由我擔任。

    ”退學生賴以維持,至愛國學社成立而後止。

    其款亦羅夫人所出也。

     前九年,中國教育會改選職員,舉上人為會長。

    五月,學社社員不滿意于中國教育會,于報端揭《敬謝教育會》一文;教育會開評議會,決定态度,餘主張聽學社獨立,多數贊同。

    上人乃以中國教育會會長名義發布《賀愛國學社之獨立》一文答之。

    時章太炎氏亦為評議員,獨反對學社獨立,乃函促各評議員之在他地者來上海開會,取消前此議決案。

    上人與餘遂不複與聞愛國學社事。

     上人曾遊日本一次,時中山先生适在日,盤桓頗久。

    上人歸國後,曾為我說中山先生轶事。

    民元前一年,中山先生自海外歸來,上人先得訊,雇一小汽船到吳淞迎之。

     《蔡元培先生全集》 章太炎革命行述 章氏幼年情形,本人不甚深知。

    某年,餘由杭去臨安,過餘杭,始初識章氏,時年二十有餘,方作《訄書》也。

    辛醜,章即去發辮,徜徉過市,複倡排滿革命之說,鄰裡側目。

    章氏太炎之名,實慕明末清初學者黃太沖、顧炎武之為人而取。

    時杭州有《經世報》者,章常著論辱罵政府,鼓吹革命。

    終因環境關系,未久,即來上海,為《蘇報》、《民報》撰稿。

    迨“蘇報案”發,章及多人被捕。

    他人即經營救出獄,惟章以《駁康有為書》中,有罵光緒為“小醜”字樣,經判禁西牢三年,與陳蛻庵同獄。

    餘時往探視,并遞送書籍及零用錢。

    出獄時,章剃一光頭,人謂恐風吹傷腦。

    章笑曰:刀尚不怕,烏論風吹。

    乃東渡日本,在東京講學,聽者均年長于章,而國學根蒂甚深者,一時對留東學生影響甚大。

    複在北京大學及現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中,不乏章氏彼時之高足。

    中年而後,猶不忘情政治,對時局時有通電,發表主張。

    近年複緻力講學,惜未竟全功,而遽歸道山,殊人懷念不置。

     (《申報》,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九日) 追悼曾孟樸 我是四十多年前就知道曾君表(曾孟樸的父親)先生了。

    那時候,我正在李莼客先生京寓中課其子;而李先生于甲午年去世,他的幾位老友與我商量搜集李先生遺著的事,我所以知道君表先生。

    最近兩年,我在筆會裡常見到虛白先生。

    然而,我始終未曾拜見孟樸先生。

    今所以參加追悼的緣故,完全為先生所著的《孽海花》。

     我是最喜歡索隐的人,曾發表過《石頭記索隐》一小冊。

    但我所用心的,并不隻《石頭記》,如舊小說《兒女英雄傳》、《品花寶鑒》,以至于最近出版的《轟天雷》、《海上花列傳》等,都是因為有影事在後面,所以讀起來有趣一點。

    《孽海花》出版後,覺得最配我的胃口了,它不但影射的人物與轶事多,為以前小說所沒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據當時一種傳說,并非作者捏造的。

    加以書中的人物,半是我所見過的;書中的事實,大半是我所習聞的,所以讀起來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