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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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你到銀行去了嗎？&rdquo

&ldquo去了。

    &rdquo他承認。

    

&ldquo你沒能弄到錢？&rdquo

&ldquo沒有。

    他們辦不到。

    再喝一杯杜松子酒吧！&rdquo

她把酒杯遞過去，不出聲地哭起來。

    她哭的時候面孔漲得通紅&mdash&mdash她看起來老了十歲，一個中年、被遺棄的婦女。

    他覺得面頰上吹來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未來的氣息。

    他在她身邊跪下一條腿，把粉紅色的杜松子酒像藥水似的舉到她的唇邊。

    &ldquo我親愛的，&rdquo他說，&ldquo我會想出個辦法來的。

    喝了吧。

    &rdquo

&ldquo蒂奇，這個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知道過去我就這樣說過，可是這次我真是這樣想的。

    我會發瘋的。

    蒂奇，我太寂寞了，一個朋友也沒有，蒂奇。

    &rdquo

&ldquo咱們明天把威爾遜請來吧。

    &rdquo

&ldquo蒂奇，看在上帝面上，别老提威爾遜了。

    我求你，你想個辦法吧。

    &rdquo

&ldquo當然我要想辦法。

    你隻要耐心等幾天，親愛的，這種事需要時間。

    &rdquo

&ldquo你預備怎麼辦呢，蒂奇？&rdquo

&ldquo我有的是辦法，親愛的。

    &rdquo他有些疲倦地說（這一天經曆了多少事啊），&ldquo隻是得讓它們醞釀醞釀。

    &rdquo

&ldquo告訴我一個辦法。

    隻告訴我一個。

    &rdquo

斯考比凝視着牆上的蜥蜴，蜥蜴猛地向前一撲，斯考比的目光也随着它移動了一下。

    他從自己的杜松子酒裡撿出一個飛蟻的翅膀，又端起酒杯來。

    他在想：我不拿那一百鎊錢，真是個傻瓜。

    我白白把信毀了。

    我冒着風險。

    我還不如&hellip&hellip露易絲說：&ldquo我早就知道了，你并不愛我。

    &rdquo她的語調很平靜。

    這種平靜他是知道的&mdash&mdash這意味着他們已經到達了風暴平靜的中心：在這個區域裡，到了這個時間，他們就開始互相說實話了。

    實話，他想，對于任何人從來沒有任何真正的價值&mdash&mdash它隻是數學家和哲學家追逐的一個記号。

    在人同人的關系中，仁慈和謊言抵得過一千句實話。

    他總是拼命記住他說過的謊話，雖然他從來就知道這種努力是白費力氣的。

    &ldquo别胡說了，親愛的。

    如果我不愛你，你說我愛誰呢？&rdquo

&ldquo你誰也不愛。

    &rdquo

&ldquo是不是因為這個我才待你這麼壞？&rdquo他想彈奏一個輕快的調子，可是那聲音卻空空洞洞地折回到他的耳朵裡。

    

&ldquo那是你的良心，&rdquo她悲哀地說，&ldquo你的責任感。

    自從凱瑟琳死了以後，你就從來沒有愛過誰。

    &rdquo

&ldquo當然了，除了我自己。

    你總是說我愛我自己。

    &rdquo

&ldquo不，我想你也不愛自己。

    &rdquo

他用回避的戰術保衛着自己，在這個風暴的中心地區他是沒有能力說出撫慰人的謊話的。

    &ldquo我一直在努力使你幸福。

    我為這個竭盡全力。

    &rdquo

&ldquo蒂奇，你連一聲愛我也不肯說。

    說吧，就說一聲。

    &rdquo

他從杜松子酒上面悲傷地望着她，望着自己失敗的明顯的标記：她的皮膚因為長期服用阿的平而微微發黃，眼睛被淚水泡得紅腫不堪。

    沒有人能夠保證永久的愛情，但是十四年前在伊靈[25]，在花邊同蠟燭中舉行的隻有少數人參加的那場可怕的典雅的婚禮上，他曾默默發誓，至少要使她得到幸福。

    &ldquo蒂奇，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沒有别的人了，而你卻什麼&mdash&mdash幾乎什麼都有了。

    &rdquo蜥蜴一下子竄到牆的另一邊，又停歇下來，鳄魚似的小嘴巴裡銜着一隻撲燈蛾的翅膀。

    飛蟻撞擊着電燈泡，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ldquo可是你卻想離開我。

    &rdquo他用譴責的語氣說。

    

&ldquo是的，&rdquo她說，&ldquo我知道你也不幸福。

    我不在這裡，你就會得到甯靜了。

    &rdquo

這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的&mdash&mdash她的觀察的精确性。

    他什麼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甯靜。

    所謂什麼都有，指的是他的工作，指的是在他那間空蕩蕩的小辦公室裡的例行公事和在他喜愛的地方的時序更疊。

    多少次人們因為他的刻闆的工作和微薄的薪金而對他表示同情啊，可是更了解他的是露易絲。

    如果他重新變得年輕，他要選擇的仍然會是這樣一種生活，隻不過這次他不會再期待任何别的人和他共度這種生活，和他共享浴盆邊上的老鼠、牆上的蜥蜴、清晨一點鐘旋風吹開的窗戶和日落時紅土路上最後一絲粉紅的光線罷了。

    

&ldquo你胡說些什麼，親愛的？&rdquo他說，又摻兌了一杯杜松子酒，把那永遠逃不脫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

    他腦袋上的神經又一次繃緊。

    不幸已經按照它無法變更的程序鋪展開&mdash&mdash首先是她的痛苦和他費盡心機不把事情挑明，接着是她心平氣和地把一些最好用謊言遮飾起來的老實話講出來，最後他失去了控制力，像對待仇敵似的也把實話投擲到她身上。

    每逢到了這一階段，他就瑟瑟發抖地擎着一杯苦味酒，吼叫着對她講出了實話：&ldquo是你不給我甯靜。

    &rdquo他準知道下面跟随的是什麼：和解和不費力就說出的謊話。

    這場戲總要演到這裡才算終場，隻等着在下一次争吵時這一切再周而複始，重新演出。

    

&ldquo這就是我說的，&rdquo她說，&ldquo如果我走了你就有甯靜了。

    &rdquo

&ldquo你一點兒也不了解，&rdquo他氣憤地責備她說，&ldquo甯靜意味着什麼。

    &rdquo聽他那語氣，倒仿佛她貶低了他心愛的一個女人似的。

    因為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他夢想着的都是甯靜。

    有一次在睡夢裡，甯靜有如月亮的晶瑩潔白的寬大肩膀一樣爬上他的窗口，像一座冰山似的出現在他面前，給人以宇宙毀滅前北極地帶的凜冽、森嚴的感覺。

    白天他把辦公室鎖起來，争取同甯靜厮守一刻，他弓着腰坐在生鏽的手铐下面翻看警察分局送來的報告。

    在他看來，甯靜是語言中最美麗的詞藻。

    我将我的甯靜賜給你，我将我的甯靜留給你。

    噢，上帝的羔羊，你把世界上的罪惡帶走，把你自己的甯靜給了我們。

    在彌撒的時候他用手指按着眼睛，竭力不讓期望的淚水湧出來。

    

露易絲用過去的溫柔語調說：&ldquo可憐的愛人，你希望我也同凱瑟琳一樣死掉。

    你想一個人生活。

    &rdquo

他故作執拗地說：&ldquo我想你能夠幸福。

    &rdquo

她顯得非常疲倦地說：&ldquo再說一次你愛我吧。

    我的心頭會好受一些。

    &rdquo他們這場戲已經演完了，他們已經從争吵裡走了出來。

    他開始非常冷靜地、心平氣和地想，這次還不錯：我們倆今天夜裡都可以睡個好覺了。

    他說：&ldquo當然我愛你，親愛的。

    我會把船票的事辦好的。

    你會看到的。

    &rdquo

即使他能夠預見到一切要發生的事，他仍然會這樣許諾她的。

    他心中從來就有準備，要承擔自己行動的一切後果，而且自從他暗自發誓要使她幸福以後，朦胧中他一直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會把他帶到什麼地步。

    絕境是給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到的目的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有人說，這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但這種罪是一個堕落的或邪惡的人永遠不會犯的。

    這種人永遠懷着希望，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徹底失敗了，因而落到沮喪、絕望的冰點。

    隻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明知道自己受到永世的懲罰卻仍有力量永遠背負着這一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