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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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這不是最好的銷毀顯微照片的辦法嗎?反正得扯一個謊,斯考比想,但他并不習慣扯謊的。

    他手裡拿着信,小心翼翼地擎在一張白色吸墨紙上面。

    這樣,如果從信紙裡掉下什麼東西來他都會發現。

    他決定把事情的經過寫一份詳細報告,包括他自己的處理過程在内。

    

親愛的小喜蜘蛛[21],愛你甚于一切的你的父親,這次要想辦法給你寄一點兒錢。

    我知道你的日子多麼不好過,我的心都快碎了。

    小喜蜘蛛啊,要是我能感覺到你的手指撫摸着我的臉,我就什麼都滿足了。

    像我這樣一個又肥又醜的父親怎麼能生出你這樣一個美麗、嬌小的女兒呢?現在,我的小喜蜘蛛,我要跟你說說我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

    一個星期以前我們離開了洛比托[22],在港口隻停了四天。

    我在阿蘭胡埃先生家裡待了一夜,酒喝得有些過量,可是我跟他談的都是你的事。

    在港口的那幾天我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因為我這樣答應過我的小喜蜘蛛。

    我去教堂忏悔過,還領了聖體,所以在我到裡斯本的路上如果發生了什麼事&mdash&mdash在這些可怕的日子裡誰說得準啊&mdash&mdash我的靈魂不會不同你相會而孤凄地度過那無邊歲月的。

    自從離開洛比托以後,天氣一直很好,連旅客也都沒有暈船。

    明天晚上,因為非洲大陸終于要被我們甩在後面了,船上将舉辦一次音樂會,我還要演奏我的口哨。

    在我演奏的時候我會一直想着我的小喜蜘蛛坐在我的膝頭上聽我演奏的那些日子。

    我親愛的,我一天天地老了,每航行一次我都會胖一點兒。

    我不是一個好人,有時候我很害怕被我這一身贅肉包圍起來的靈魂隻不過像豌豆那麼大小。

    你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走上不可寬恕的自絕之路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

    可是每逢有這樣的思想我就想到我的女兒。

    我的靈魂裡剛好有過那麼一點點兒受你感化過的善良。

    妻子知道丈夫的罪惡太多了一些,她對他的愛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女兒在最後關頭卻可以拯救他。

    替我祈禱吧,小喜蜘蛛。

    愛你超過愛自己生命[23]的父親。

    

超過愛自己生命。

    斯考比一點兒也不懷疑這封信的真摯。

    這封信不是為了隐藏開普敦防禦工事照片或者德班[24]軍隊調動報告的顯微照片而寫的。

    他知道,還必須化驗一下信紙上有沒有用秘密墨水寫的字,放顯微鏡下面檢查一下,信封的裡層也還得拆開來。

    如果是密寫,就一點兒也不能馬虎。

    但是斯考比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把信連同自己的報告一起撕碎,把這些碎片拿到院子裡的一個焚化爐那裡&mdash&mdash一個架在兩塊磚上的汽油桶,為了通風,桶邊鑿了幾個氣孔。

    正當他劃着了火柴把碎紙點起來的時候,弗萊塞爾也走到院子裡來了。

    &ldquo誰還去計較那些原因和道理。

    &rdquo一眼就能看出,碎紙片的最上面是半個外國信封,甚至一部分通信地址也能辨識出來&mdash&mdash弗裡德裡希大街。

    弗萊塞爾大步從院子的另一邊走過來,神采奕奕的樣子簡直讓人受不了。

    斯考比急忙用火柴把最上邊的一些碎紙片點着。

    紙片轟的一聲燃燒起來,受到火焰的炙烤,另外一片碎紙舒展開,顯出格羅内爾的姓名。

    弗萊塞爾用快活的語調說:&ldquo燒毀證據嗎?&rdquo說着就向鐵皮桶裡看了一眼。

    姓名已經燒黑了:弗萊塞爾肯定不會發現什麼&mdash&mdash隻有斯考比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一個棕色外國信封的三角形碎片。

    他連忙用一根棍子把它打碎,然後擡頭看了看弗萊塞爾的臉,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上面發現有驚奇或猜疑的神色。

    但是他在這張沒有表情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活像學期結束後學校的布告牌。

    隻有自己的心跳告訴他幹了違法的事,他已經加入了腐化的警察官員之列&mdash&mdash在另外一個城市有大筆存款的拜利,被發現隐匿了鑽石的克雷紹,博依斯頓雖然沒有确鑿的貪污證據,但也已因病退職。

    這些人都是受了金錢的腐蝕,而他卻是受感情腐蝕而堕落的。

    比較起來,感情比金錢更為危險,因為感情是沒有固定價格的。

    一個慣于受賄的人在賄賂沒有達到某一數字時還是可靠的,而感情卻可能隻因為一個名字、一張照片,甚至一陣使人有所緬懷的氣味就在一個人的心裡泛濫起來。

    

&ldquo今天成績怎麼樣,長官?&rdquo弗萊塞爾望着一小堆紙灰問道。

    也許他想的是這一天有趣的日子該是他的。

    

&ldquo平平常常的一天。

    &rdquo斯考比說。

    

&ldquo船長怎麼樣?&rdquo弗萊塞爾問。

    他一邊向汽油桶裡探望,一邊又哼起他的那支憂郁的調子來。

    

&ldquo船長?&rdquo斯考比說。

    

&ldquo噢,德魯斯告訴我有人告了他的密。

    &rdquo

&ldquo還不是跟過去一樣,&rdquo斯考比說,&ldquo一個乘務員被解雇了,懷恨在心。

    德魯斯告訴沒告訴你我們什麼也沒有找到?&rdquo

&ldquo沒有,&rdquo弗萊塞爾說,&ldquo他似乎不太清楚。

    晚安,長官。

    我得到食堂去了。

    &rdquo

&ldquo西姆布勒利格值班嗎?&rdquo

&ldquo是的,長官。

    &rdquo

斯考比看着他走遠了。

    他的後背同他的面孔一樣,也是一片空白,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想的是什麼。

    斯考比想,我幹的事多麼蠢啊!真是傻瓜啊。

    他對露易絲欠了一筆債,可是對這個多愁善感的胖船長,對這個為了自己那同樣不招人喜愛的女兒而違反了輪船公司規章的家夥,他本來是一點兒情也不欠的。

    事情之所以颠倒過來,都是因為有這個女兒。

    斯考比想,我現在必須回家去了。

    我要把車放回車房,阿裡會出來拿手電筒給我照路,送我進門。

    她那時會正坐在穿堂風對流的地方乘涼,從她臉上我會看出來她這一整天在想些什麼。

    她希望的一定是我已經把一切都已安排好,希望我會對她說:&ldquo我已經在南非航線代辦處把你的名字登記上了。

    &rdquo但是她會擔心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我們頭上來的。

    她将等着我先把這個消息說出來,而我将要東拉西扯把天底下的事都談遍,隻是為了拖延時間,晚一些看到她的痛苦(痛苦一直在她的嘴角上等待着,準備占據整個面孔)。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将如何發展:這種事過去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

    在他回辦公室去鎖抽屜和到門外上汽車的路上,他把每一句要說的話都預習了一遍。

    人們總是說被判處死刑的人走上刑場需要極大的勇氣,有誰知道,有時候一個人要故作鎮靜地去面對另外一個人的已經成為癖性的痛苦,他所需要的勇氣絕對不比前者少呢?斯考比忘記了弗萊塞爾:除了他将面臨的一場風波外,他什麼都忘記了。

    進屋的時候我将說:&ldquo晚上好,愛人。

    &rdquo她将回答:&ldquo晚上好,親愛的。

    今天過得怎麼樣?&rdquo于是我将不停地說東道西,可是心裡卻一直非常清楚,我正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一時刻,我将不得不問:&ldquo你今天過得怎麼樣,親愛的?&rdquo于是痛苦就闖進門來了。

    

&ldquo你今天過得怎麼樣,親愛的?&rdquo他很快地把頭扭過去,調制另外兩杯杜松子酒。

    他們兩人間有一種默契,都認為&ldquo酒能夠使人好過一些&rdquo,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一個人越來越痛苦,這時候他希望的是,把心裡的郁悶趕快傾瀉出來吧。

    

&ldquo你并不想知道我真正過得怎麼樣。

    &rdquo

&ldquo我當然想,親愛的。

    你這一天是怎麼過的?&rdquo

&ldquo蒂奇,你為什麼是這樣一個膽小鬼。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都告吹了?&rdquo

&ldquo什麼都告吹了?&rdquo

&ldquo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mdash&mdash船票。

    從你一進門你就沒完沒了地談希望号的事。

    每兩個星期就有一艘葡萄牙輪船進港。

    哪次你也不這麼談論。

    我不是小孩,蒂奇。

    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地說&lsquo你走不了了&rsquo呢?&rdquo

斯考比痛苦地對着酒杯笑了笑,他不斷地把杯子轉來轉去,叫苦味液貼到酒杯邊上。

    他說:&ldquo不是這樣的。

    我會找到辦法的。

    &rdquo盡管很不願意,他還是決定求助于他那讨厭的名字。

    如果這樣也不成功,痛苦就會越來越深,就會纏磨不休,把他需要休息的短短的夜晚完全毀掉了。

    &ldquo相信蒂奇吧。

    &rdquo他說。

    他覺得好像腦子裡的一根筋由于焦慮而繃緊了。

    他想,隻要我能把痛苦推遲到白天就好了。

    痛苦在黑夜裡更加可怕。

    在夜晚,一個人所能看到的隻是綠色的遮光窗簾,政府發給的家具和飛蟻在桌上蛻掉翅膀。

    一百碼遠的地方克裡奧爾人養的狗嗥叫起來。

    &ldquo看看那個小要飯的。

    &rdquo他指着一隻小蜥蜴說。

    這隻蜥蜴每天這個時候總是從牆縫裡跑出來捕捉飛蛾和蟑螂。

    接着他又說:&ldquo咱們不是昨天晚上才提起這件事的嗎?這種事總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安排好。

    動動腦筋,想想辦法。

    &rdquo他勉強用诙諧的語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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