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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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對爸爸滿意了,漸漸地擡起頭來。

    這時候,爸爸的眼睛已經從她身上移開去,與李老師很熱切地談着話。

    談自己的生意,談在外謀生的苦處,談目下政府給生意人的政策與限制,同行間的競争――不是我不想秧寶寶,他說,随即看了秧寶寶一眼,秧寶寶要轉臉,已經來不及了,爸爸趕緊地笑一笑,帶着讨好的意思――實在是抽不出身來,爸爸繼續說。

    這一瞥,秧寶寶已經看清爸爸的臉,有些不像了,黃,瘦,顴骨高了出來,下巴卻長了。

    新衣服并沒有使他好看,反而,加重了憔悴的面色。

    心裡又是一動,決定不再與爸爸作對了。

    爸爸說,這一回國慶假期,他下決心,諸事放下,全家在一起過個節。

    李老師就問:還回沈婁去嗎?媽媽接過話頭說,沈婁就不去了,上次回去,見那老屋已經朽得不成樣子,他們去柯橋,住賓館。

    秧寶寶就又是一振。

     李老師留他們午飯,爸爸欣然答應。

    于是,李老師便和陸國慎一同商量飯菜。

    小季領了任務,直奔菜市常這家人忙着待客的午飯,秧寶寶就領爸爸媽媽下樓看閃閃的店。

    此時,她已經與爸爸和解,讓爸爸拉着她的一隻手。

    爸爸自然對閃閃的店大加誇獎,說這店要放在上海也不遜色的,自然,在此地不免是超前了一些,隻怕要受冷落一個時期,等鎮上人趕上潮流,便會興隆起來。

    爸爸看完訓,很快就參加到制作燈箱的工作中去。

    新西裝一脫,卷起白襯衣的袖子,蹬上了扶梯,去接電源。

    這利索和能幹的樣子,使秧寶寶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爸爸:幽默,機智,有人緣。

    到底人多,燈箱很快就做成了,試了試,效果十分神奇。

    這是一個别緻的燈箱,用的是發廊門前燈柱的原理。

    方形的燈臬,四面玻璃現着聖誕樹,紅頂小房子,馬車,趕車的戴紅帽子老頭,上方是雪花。

    裡面的燈一亮,轉動起來,雪花就飛舞着,飛舞着。

    還不是夜晚呢,就有人轉攏過來,點着燈臬上的畫問,是什麼樹,誰家的房子,那老公公又為何穿紅的。

    閃閃不屑于回答,隻是讓人們離遠些,别碰了燈箱。

    秧寶寶的爸爸便與人答道:樹叫人字樹,屋是你家屋,至于老公公為何穿紅,你問他自己好了。

    于是,大家就哄笑。

    秧寶寶偷眼看閃閃,見閃閃也在笑,心裡十分快活。

     将門前收拾幹淨,人漸漸走散,就到了中午飯的時間。

    李老師家因為有客,飯自然是晚了。

    年輕人就聚在客堂裡說話。

    爸爸的秉性就是和誰都說得上話。

    這時候,同小季,還有紹興回家度假的亮亮,一同說起了音響,喇叭,功放,家庭影院。

    爸爸說,這些東西就好比結婚談戀愛,雙方不于在錢多錢少,也不在于好看不好看,還不在于門第高和低,就看彼此調和不調和,調和不高和就看如何搭配了。

    爸爸說他有一個朋友,化了十萬塊錢,聲音聽起來還是渾,而另一個朋友,隻化了八千塊錢,卻很好!聽的人就問如何配?爸爸說這他就不懂了,但是,倘若他們要配,他可以請他的朋友寫一張菜單――這種配方,行話就叫“菜單”。

    媽媽聽不懂他們的話,跑到竈間裡幫忙。

    李老師說,你是客人,如何好叫你勞動?硬推她出去,她執意不肯,李老師就讓陸國慎陪她去說話,反正這裡也好了。

    于是,陸國慎拉媽媽到自己屋裡,兩人很秘密地談生産和哺乳的經驗。

    等酒菜都上了桌,李老師差秧寶寶喊媽媽來吃飯。

    走過去,進了李老師的房間,正聽見陸國慎說,就想生個秧寶這樣的囡。

    秧寶寶就停下了腳步,隔牆喊一聲:吃飯了! 總之,爸爸媽媽這一次造訪李老師家,真是十全十美,挑不出一點缺點。

    這一天呢,也是十全十美,從上午到下午都是融洽和快樂的。

    午飯從近一點開始,吃到三點才結束。

    年輕人喝起酒總歸是魯莽的,真刀實槍地拚。

    顧老師就出了幾個雅令,讓他們拼詞對曲,自然都不會,隻得退一步,讓大家猜謎,誰輸誰喝。

    猜謎語,誰怕?連小毛都出了一個:千條線,萬條線,落到河裡看不見。

    當然,這是不用猜的,明擺着的事情。

    當然,誰也不會允他喝酒,用筷子尖蘸一蘸,點點舌頭罷了。

    反正,這下子熱鬧起來,都搶着出謎,再搶着猜謎。

    可到底是顧老師有學問,出的謎難猜。

    他出了一道,總共四句:四四方地一坪,有人有物有山林,細看日月雖然有,曆盡千年不見星。

    這四句話耽擱了不少時間,猜得脾氣都上來了,還是猜不出來。

    最後,每個人都罰了酒,請顧老師交代了謎底。

    謎底是什麼,兩個字:契約,就是今天講的産證合同。

    “四四方方地一坪”,指的是紙;上面有甲方乙方的姓名,可不是“有人”;合同裡所約定的東西,或就是地畝樹木,則是“有物有山林”;“日月”其實是指年月日裡的日月,星星當然是不會有了;要緊的是“曆盡千年”這四個字,真正說話了“契約”的性質。

    雖然隻是紙一張,可是牢靠得很,誰也犯你不得。

    秧寶寶的爸爸說:可是如今産權都是有限的,注明時間,十年,二十年,連國家承包給農民的土地,都不過百年。

    所以顧老師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古老的過時的謎語,他也喝了一口酒,自己認罰。

     不知不覺地,酒都喝多了,尤其是幾個男的,不勝酒力,紛紛躺倒。

    爸爸就在秧寶寶的小床上,睡熟了。

    等他一覺醒來,天已暗了。

    李老師再要留他們一家晚飯,無論如何不能應了。

    一是晚飯後,怕沒了去柯橋的中巴,二是,中午吃的還沒消化,如何又吃得下?于是,三口人收拾收拾,站在陽台上,遠遠看見一輛往柯橋的中巴,趕緊下了樓去,正好迎手招住,上了車。

    從車窗伸出頭去,看見那一家都站在陽台上,往這邊看着,漸漸地看不見了。

     這日暮時分往柯橋去的,沒幾個人。

    對面過來的車上,卻是很滿。

    應該是意興闌珊了,卻并沒有,因為還有下一幕等着開演呢!河塘裡的水變暗了,汪着幾攤金,像油一樣,從某個角度放着光。

    稻子結了懲,頂上浮着一片青黃,密匝匝的,這裡一方,那裡一方。

    在矮壯的稻子上方,是格外高闊的天空裡,染得四處都是。

    路面上浮了一怪,車裡頭也泛了一層蒙蒙的白。

    人好像在煙裡,這就是暮色。

    車,沿途還是開關着門,極少有人上,車門砰砰地空響着,也是蒙在煙裡,隔了一怪,卻又清晰得很。

    公路上寂寥了些,有時候,一輛拖拉機突突地駛來,車鬥裡空着,跳跳着過去了。

    偶有幾架自行車,迎風騎一段,下了公路,不見了。

    車裡頭總共七八個人,亦都不說話,由着車颠簸着身子。

    車開得飛快,有幾次騎着了坎,将人彈起來,再落回來。

    越近越柯橋越快,曉得不會有人上了,車門也不開了。

    卷了一層土,陡地停在了街沿,柯橋到了。

    秧寶寶其實已經瞌睡着了,木木的,讓媽媽牽着手下車。

    站在街沿上,有無數車從面前過去。

    懵懂中,覺得這情景有些熟悉,又不知是何時經過的。

    來不及想,已被爸爸媽媽扯着從車流中過到路對面。

    路對面的商店,大多打了烊,從小街穿過去,可以嗅到水的腥氣,便曉得接近老街了。

    天大白着,卻有幾盞燈亮起了,反而增添了夜色。

    人,還是多,當然不是熙攘,可也是來來往往。

    河裡倒是幹淨了船都回家去了。

    有一些印象,慢慢地回來了,那是又嗅到了一股氣味――大肉饅頭的氣味。

    發酵面粉的酸甜,高了醬油的肉餡的鹹香。

    如今嗅來,有一些飽和膩。

    瞌睡跑走了。

    秧寶寶掙脫媽媽的手,自己走在前面,心裡說:又不是沒來過的! 不像了。

    她走逼仄的院子,走上台階,進了轉門,自動門開了,走進去,穿過大理石地面,來到電梯口。

    眼睛裡都是亮,晶瑩閃爍,一時辨不出細部,隻看見電梯鍍鉻的門上,映着自己模糊的影。

    然後進了電梯,電梯上方的液晶顯示,靜靜地翻着數字。

    終于停住,開門,走出去。

    三個人一點聲息沒有地走過紅地毯,在走廊頂頭的門前停祝爸爸摸出一張卡片,在門把手上放了放,把手上跳出一點綠光,一推,門開了。

    迎門的大半扇牆是一大幅畫,畫着半暗的天空。

    走近去,才知不是畫,是玻璃窗,映着柯橋的夜空。

    本是暗的,深灰的藍。

    卻有些浮塵,肉眼看不見的顆粒,叫些微光映着,便透黃了。

    在那灰,藍,黃的極深處,藏着星光,像人的眼睛,一點一點尖起來,看出來。

    秧寶寶已經到了柯橋最高的高處,“魚得水大酒店”的頂樓。

     秧寶寶走近窗戶,窗底下是一周沙發。

    她爬上去,跪着,手摸着沁涼的窗玻璃,就好像摸着了柯橋的天空。

    天空的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塔吊,塔頂上一盞燈,靜靜地明暗着。

    柯橋沉在很低的夜色裡面,在那下面,是比較沉的黑,而且混沌。

    媽媽在身後打開了燈,秧寶寶的身影陡地跳進窗玻璃上的夜空裡。

    她看見自己,背着亮,眼睛在幽深處閃着光。

    她與窗玻璃裡面的自己對視着,互相都不相信對方是真的似的,好像都在問:你是誰?在哪裡?房間裡面的燈,一盞一盞亮起在玻璃上,禮花一般,一爆,然後綻開,定住了。

    夜空一片墨黑,房間裡的一切,都跳到上面,變成一面黑鏡子。

     雖然,據人說,夏介民的父親曾在上海開過小百貨鋪,母親呢,在小百貨鋪隔壁開了一個絨線社,可他卻是從小生長在深婁。

    和所有的紹興鄉下人一樣,他勤儉,刻苦,又精明。

    他不相信鯉魚能跳龍門,但相信螞蟻搬家,他的生意就是這麼做起來的。

    先是替人找要,有了本錢,再自己做。

    一開始,是與人合夥,再慢慢地,分出來獨立做。

    他不借錢,不貸款,也不賣房。

    他做生意是有當無的做,要賠也是賠進吃飯穿衣以外的一點餘錢。

    生意道上的人說他是“有限公司”,他說他是有妻有小的的人,不敢冒風險,要是早十年,他是連身家性命也敢押寶的。

    說是這樣說,誰信呢?人的秉性是天生就的,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大變。

    他也是和蔣芽兒的爸爸――蔣老闆有些像的。

    其實,紹興地界,多是這一類生意人,種田一樣地做生意,不惜流汗,甚至于流血,汗和血是自家的,卻不敢說大話,說大話是要兌現的。

    沒有實力,拿什麼兌現?那些蓋高樓大屋,買奧迪車,養小老婆的暴發戶,有是有,是在寶塔尖上的那個尖。

    底下,大量的,還是這些老實肯做的中小生意人。

    當然,其中也是有區别的。

    蔣老闆的性子比夏介民要縮一些,倘不是山窮水盡,他是走不出這一步險棋的。

    然而一旦走出了,他就不回頭,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這時候,他的性子又耿起來了。

    夏介民比較中庸,走,不是非走不可,而是随時可退。

    正因為随時可退;才一步一步走了下來。

    前者是背水一戰,隻可進不可退;後者是可進可退,遊刃有餘。

    在生意的成果上,前者要略勝一籌,但做人也要辛苦一成。

     于是,夏介民在這些奔婆飄零的日子裡面,就要找機會犒勞自己一下。

    他訂了這最豪華的賓館裡最豪華的頂樓套間,租了一箱碟片,其中半數電影,半數卡拉OK,決定足不出戶,享受三天。

    這樣的奢華多少是違反了夏介民勤儉的本性,可是生意場上的進出也多少找開了夏介民的眼界。

    他是個有積累的人了,本着賺十塊,用一塊的原則,他也是足夠承擔這三日的消費。

    隻是,夏介發的見識畢竟還是有限,天生又是個不會玩的人,不曉得除去住賓館,天下還能有何等樣的幸福。

    夫妻倆擠住在逼仄潮濕租金卻貴得驚人的人家的偏廈側屋,或是臨時搭建的油毛氈頂鐵皮門臉後面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