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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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日子裡,他們就會留下一個人,在陽台上翻曬藥材。

    從樓下看不見,隻覺着有碎屑末子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還有苦澀的藥味,充斥在空氣裡。

     有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忽聽有人敲門。

    小季起來開門,見是樓上的兩個東北人,端一口大号鋼精鍋,手裡握兩把卷面,還有一包木耳,說他們液化氣沒氣了,想借他們的液化氣下面。

    說罷就遞上那包木耳,硬讓小季收下。

    小季推托着,一邊讓他們進了門,房間裡頓時一股子酒氣。

    這時,閃閃也起來了,跑到西邊屋裡報告給李老師。

    于是,李老師,顧老師,還有陸國慎相繼起來,來到客堂裡。

    等那兩個東北人熟一大鍋面條,走出廚房,隻見一客堂的人披衣趿鞋,聚在燈下,神情嚴肅。

    讪讪地笑了一下,低頭就走,又走錯了門,進了廁所。

    回過身來,再讪讪地笑一聲,屋裡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老師過去開了門,說一句:這面條裡什麼也沒有,怎麼吃?其中一個就回答:吃撈面條呢,拌醬油醋就得!氣氛略微輕松下來。

    送走兩人,關上門,大家不覺相相視而笑,各回房裡繼續睡覺。

    第二天早晨,三樓與東北人相鄰的那一家,遇見李老師說:昨夜裡東北人先是來敲他家的門,他家不開門,就下樓去敲李老師家的,聽見開了門,真是捏一把汗。

    李老師說:也沒什麼,不過是借煤氣用一用而已。

    那人就叮囑李老師小心,走了開去。

     這樣,就算與東北人認識了。

    他們又上門送過一次鹿茸。

    這一回,李老師無論如何不肯收了,因為過于貴重。

    東北人也很堅持,說要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們,又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李老師一家就是他們的朋友。

    看起來,那晚讓他們進門下面,雖然是件極小的事情,但是他們卻看得很重。

    最後,李老師還是沒收鹿茸,但收下一包枸杞子和一包人參片。

    後來,李老師用枸杞子和參片炖了一鍋雞湯,家裡的小孩子都不愛吃,嫌湯裡有藥味。

    分了半鍋,讓小季端到樓上送東北人。

    下來後,小季說,其實三樓隻租給他們一間屋,另一間放了東西鎖着。

    于是這間屋裡又要堆貨,又要睡人,因怕貨受潮,就都架在床闆上,人倒是睡地鋪,中間還要擠一塊地方走咱。

    屋子裡又是灰蒙蒙的,是藥材山貨蓬出來的塵土。

    吃的很是混雜:菜,土豆,肉,蔥,蒜,蘿蔔,茄子,熟雞塊,十三不靠的東西煮成一鍋,就這麼下酒下飯。

    酒是喝得真多,沿牆都站着酒瓶子,而且都是白酒。

    經他描繪,這些外鄉人是過着一種飄零的生活,雖然是在創業,可終有落拓這感。

     現在,他們有時會到“閃亮畫廊”裡來玩玩。

    其中一個,會些木匠活,就幫着做了幾個鏡框。

    他有些輕蔑地掂掂那些木條子,說他們家鄉燒火的柴半子都比這木頭像木頭。

    他們都來自東北的一個林區,如今要保護山林,停止伐木,林區效益的大滑坡,許多人下崗。

    而他們這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也很難找到工作。

    幾個同學籌集了些本錢,出來闖世界了。

    一走幾千裡,沒有賠錢,可本錢也沒有回來,光夠掙些吃喝住的開銷,不管怎麼說,也算自己養活自己了。

    總之,過一天算一天吧!閃閃便勸他們不必灰心,不是年輕嗎?奮鬥幾年,定會有成果的。

    他們雖然并不怎麼相信閃閃的話,但在這樣孤寂又茫然的處境裡,一點點好意就可使他們感到鼓舞。

    于是,他們樓上樓下,就結成了友誼。

     李老師家人多,他們分不清關系,年齡輩分是看得懂的。

    兩上長輩分别稱“顧老師”和“李老師”,年輕一輩的,凡男的都叫“大哥”,女的則叫“大姐”。

    兩個小綠豆芽子,就直呼其名了。

    他們東北口音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隻是某些字詞後面帶着少許拖腔,有了方言的意思,卻感覺纏綿。

    大家都喜歡聽他們說話,相當書面。

    不像江南地方的話那樣刁鑽。

    他們對某些事物的形容,又帶着那個遙遠的東北地界的生活圖畫,是大家感到新鮮的。

    他們不懂為什麼人們聽他們說話時老是笑,可他們喜歡看人們的笑臉,從中感受到歡迎和熱情。

    這個小鎮子在他們眼裡是相當逼仄的,又那麼潮濕,空氣裡壅塞着一股子古怪的腥臭。

    語言是拗口的,舌頭不知是怎麼拐的彎,發出局促的聲調。

    食物也是奇異的,似乎有一種變質在其中。

    比如那穿街走巷叫賣着的“苋菜梗”,發着“海菜光”的音,還有“黴千張”,那樣偏狹幽微的味覺,一切都顯得暖昧。

    要不是,要不是有這一家人,他們就真是非常的抑郁了。

    現在,多少,漸漸地,景物在明朗起來,就像從霧裡面一點點凸現起來。

     他們畢竟是客人,所以就是謙恭的。

    這家的老小,都是他們的導師,教他們這兒,教他們那兒。

    連那個寄養這裡的小丫頭――他們慢慢地也弄懂了其中一些關系,這小丫頭時常帶小學生似的,領着他們一行人去老街裡面看腳劃船。

    那走船的老大幹癟得像一隻猴,可神情卻那麼凜然。

    船呢,也是陳舊灰暗的,等到遠處,突然變得輪廓清晰,這才發覺它的造型是那麼具有古意:簡約,質樸,精緻,動力部分的原理則稚氣天真,卻又管用。

    水道真窄啊!可阡陌縱橫,也要全局地看,那就是相當壯觀了。

    還有水邊的房子,快成瓦礫堆了,可那瓦縫間的泥裡,卻開出花來。

    這些座橋,玩意兒似的,少了它們就不行,人來車往從哪裡過?所以,這些橋就好像座座都是恩重如山,刻着感恩戴德的名字:共濟橋,勝德橋,仁公橋,善人橋,他們确實很受教育,在這人口密匝的地方,看到了一種由來已久的生存大計。

     在這江南地方,他們辨不清方向。

    路是彎曲的,房子也不是正南正北,他們坐在汽車上,開着開關就轉了向。

    轉到背面去了。

    眼中望出的景物,又是如此零亂,雜沓,擁簇,又重複,難以辨别其中隐匿的各自特征。

    這些鎮子,挨得很近,多是依着河段沿出一條老街,老街的外圍則是新街。

    新街倒是有些和他們那裡面目相近了,寬闊的水泥路面,路邊的臨時搭建的店鋪,偶有一些也像是臨時建起的樓房。

    但這些新街在這裡有一種粗暴幹涉的性質,硬生生地切開了景物稠密的地面,這就又和他們北方不像了。

    他們的貨在這裡并不太受歡迎,都嫌它們太過熱性,容易上火。

    此地人都有些内熱,濕重,更喜歡一些大涼的藥材,比如黃連,靈芝,什麼的。

    因為潮氣重,他們也需要驅寒,但在驅寒的同時,還是要注意濕熱。

    适用一些中性的,溫和的藥材,比如黃芪。

    他們的脾胃也是幽微的,不适合大開大阖的進補。

    所以,東北人在這一帶的生意并不見好,随時準備離開,去下一個地方。

    至于下一個地方是哪裡,他們并沒有太多的考慮,走到哪兒算哪兒。

    幾千裡的路,就是這樣走下來的。

     暮色降臨時分,他們倘若回來得早,站在陽台上,看着空氣裡漸漸呈現出灰藍的顔色,極有浸染力地吸入許多細節,天地成為一色,陡然間開闊起來。

    這一回,真有些像他們家鄉景色了。

    但這一刻并不長,等灰藍顔色中,灰勝于藍,藍再勝于灰,一色降一色,最終成為墨色,就有一些細碎的聲音打破他們的幻覺。

    那是一些蟲鳴聲,不像他們家鄉,是合唱,這裡,多是獨唱和重唱。

    空間又分割成零碎的局部。

    還有各家門裡,碗筷的丁當聲,小孩子的啼哭聲,貓叫,門響,檐上的滴水。

    怎麼這麼多的聲音呀!什麼物件都會出聲似的,都是小蟲子,唱着獨唱。

    伶俐的口齒,清泠泠的音質,嘁嘁喳喳,可真鬧啊!這些聲音,還似乎有着照明的功能,本來是暗的,有了它們,卻有了一層微明的光。

    那不遠處的真正的燈,霓虹燈,紫色的“華舍大酒店”幾個字,倒顯得昏沉沉的。

    下弦月還沒起來呢,房子,田地,地裡的秋季作物,倒顯出輪廓。

    鎮碑也顯出了輪廓。

    這地方就是有這點神哩! 這小鎮子的夜晚,不是如他們家鄉那樣的大塊大塊的,而細長細長。

    他們喝了多少酒,才将它擠過去一丁點兒。

    是因為貨多少走出一些,還是叫左鄰右舍的煙火氣熏的,屋子裡那一股辛辣的藥味,和山貨的乏土味,淡下去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油醬味,腌菜味,腐乳味,衣服上的肥皂味。

    尤其在這細溜溜長的夜裡,濃得很,填塞着虛空。

    忽然,有一些輕盈的鈴聲傳來,嘁裡喀喳的,是閃閃店裡的風鈴。

    這聲音真就是帶顔色的,粉藍,粉紅,粉白,間着亮光,是小鈴铛裡的小錘子,一悠一悠。

    過了這麼久,其實閃閃才關店門呢!這店,是個小世界,與外邊截然不同的。

    說它是店,它其實更像幼兒園。

    走進去,都變成了小孩子,而閃閃,則是小孩子的老師。

    她坐在迎門放的桌子後邊,面前是一堆彩紙,尼龍緞帶,碎花布,花團錦簇。

    那個秧寶寶呢,是她的使喚丫頭,立在一邊打下手,沿着圖樣剪着什麼,或者往白卡紙藍卡紙上貼着什麼。

    這間店鋪被他們裝飾得越來越鮮豔,四壁都挂滿她們的作品:布貼畫,絨線畫,風鈴垂在房間上方,還有一個壇子垂着,裡面蓬蓬勃勃插了一束稻穗。

    他們這四個人,站在裡面,局促得很,生怕将什麼東西弄壞了,就站在門口,一半黑裡,一半光裡,說着話。

     他們告訴閃閃,在他們家鄉,有一種桦樹的樹皮,揭下來,可以寫字畫圖,倘要做成一幅工藝品,在這裡一定很稀罕。

    還有,刨花。

    林區有一片工藝品廠,專用刨花做成畫,也很稀罕。

    從樹皮刨花,他們說起了森林,冰河,冰燈,火炕,鞑子香,映山紅,說着,說着,不由激動起來,有一股巨大,磅礴的氣象,鋪天蓋地而來。

    屋裡的人靜靜聽着,雙方都感到天地的遼闊,世界的大。

    他們都是生活在世界的犄角裡的人,寸步步邁出,便覺得生得駭人,生得驚心。

    可現在不要緊,在這五色斑斓的小屋子裡,很安全,什麼都駭不着他們。

    這小鎮子黏纏澀滞的夜晚,變得流暢起來。

     國慶節頭天假的上午,東北人相幫着替“閃亮畫廊”做個燈箱。

    鐵條焊一個架子,再是木頭打一個框子,嵌上毛玻璃,裡面接了電源,裝一盞燈。

    秧寶寶和東北人逗嘴,學他們說話,把“人”說成“銀”。

    東北人也學她們說話,把“沒有”說成“嗯紐”。

    兩邊都學不像,又加上故意歪曲,就發着古怪的音。

    忽然聽有人喊“秧寶寶”,扭頭一看,對面開過一輛中巴,一對下車的男女正向自己走來,竟是爸爸和媽媽。

    秧寶寶一怔,接着卻轉身走進樓道,上樓進門,将門在身後“砰”地一摔。

    過了一會兒,爸爸和媽媽也上樓來了,一邊敲門一邊喊“秧寶”。

    秧寶寶早已走過陽台,到西邊屋裡坐着了。

    結果是李老師走出去開的門,将他們邀了進來。

    爸爸說:秧寶寶不睬我呢!李老師說:秧寶寶是生氣,氣你不來看她。

    就走回去拉秧寶寶過來。

    秧寶寶一徑低着頭,不看她爸爸。

    媽媽将她拉過去,她還是不擡頭,眼睑裡,有爸爸的一雙腳:棕黃色的軟皮船鞋,鞋口有一道折邊,邊上綴一顆銅飾扣,裡面是黑色隐條的尼龍絲襪,半掩在一角褲管底下。

    褲子是米黃色,褲縫筆直的西褲。

    顯然都是新的。

    爸爸穿了新衣服來看自己,秧寶寶心裡便有些觸動。

     而且,爸爸不像媽媽,對李老師那麼刻薄,他說了許多恭敬的話語。

    說李老師比他們會養小孩子,秧寶寶不是長高了?而且,也漂亮了。

    這又使秧寶寶對爸爸原諒了一些。

    爸爸帶來比媽媽上兩次來加起來還多的東西,有布料,人參茶,餅士,藕粉,黃楊木雕的龍,堆在茶幾上,滿滿一幾。

    秧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