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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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欲滴的墨迹。

    幾乎能感覺出,老友他慢慢地運了氣,呼吸變得平緩均勻。

    他側着筆,用按扁的筆鋒,細細地描出一線。

    真想不到啊!一雙種田人的粗手,畫出這樣細緻流利的墨線。

    一朵荷花出水而來。

    老友在畫底下簽上落款,年月日,又蓋上一個鮮紅的印章。

    顧老師輕輕地揭起來,放到一這,這邊又鋪開一張。

    這一加是滿塘的荷花,角角落落都鋪滿了,千株萬株的氣象。

    顧老師在旁說了一句:此是盛秋之時啊!老友就說:你是懂我的。

    接下來的一幅,則是殘荷了。

    可殘相也很好,疏朗的葉梗,錯落地搭着,其間透着光。

    再下來,就是一池的蓮蓬了。

     老友說:這幾幅算我送給令愛,開張志喜,下一回畫了,再與她拆帳。

    老友看看秧寶寶和小毛,又說:這兩個小人兒很乖,我一人送一隻秋蟲。

    說罷,動手裁下兩頁尺方,換一支小筆,平了筆鋒,在紙上扁了幾回,就出來一隻青蛙,蹲在一張荷葉上。

    再一張,淡淡劃了幾道,尖起筆,飛快地寫了一個字,寫畢,卻不是字,是一隻蟋蟀,在草叢裡聽動靜。

    将畫好的畫鋪開在床上,案上,衆人回到桌上繼續吃飯。

    酒再溫起,菜再熱上,吃了一時,忽有人來,問是不是有從華舍來的客人?因有一條船三時多往那裡去,要不要搭乘。

    本來打算乘三輪車回去的,但畢竟土路不太方便走,有船自然好,趕緊答應下了。

    一看,時間已是下午二時半,就加快吃喝。

    老友正在興頭上,新得的幾張碑拓還未給顧老師看,就留他們住一宿。

    顧老師說:我倒不要緊,兩個孩子第二日一個上學,一個上幼兒園,今日必得回去去。

    老友說:那樣,你留下,小人兒回去,就這麼定了!一想也無甚不可,于是,就催小孩子快吃。

    這邊,老友取來一截毛竹筒,中間的竹節已經鑿通,将畫卷起,裝進,兩頭用蠟紙蒙上,紮上細繩。

    老太裝了一小籃鮮菱角,再有一聽上海奶粉,又讓每個孩子手裡握一把蓮蓬,一起送他們出了門。

     船已經停在埠頭下了,老大還在茶館喝茶。

    讓兩個小孩上船,坐好,東西安置妥了,三個大人就在岸邊說話。

    柳絲拖下來,直垂到水裡,婆婆娑娑的,全是影。

    等了一時,過來個人,穿尋常衣服,但頭發茬子裡有幾排香眼,才曉得是個和尚。

    他笑嘻嘻地走近埠頭,請各位“施主”讓讓,便下石階上了船。

    原來這船是專送和尚去華舍邊上的王安婁做佛事的。

    王安婁的村民們集資造了一座廟,明日開廟門,燒頭柱香。

    和尚說:遠來的和尚好燒香!自己先笑了。

    話說着,老大走了過來。

    換了一個,年輕一些,也面善一些。

    從顧老師手裡收了船錢,下來坐到船頭,不太恭敬地用槳戳戳和尚的背脊,讓他側過身坐,不要背着他,難道不喜歡看他?于是,老大面朝船尾坐,和尚在老大腳跟前側了身子坐,再後邊是兩個小孩并排坐在船篷裡。

    槳一抵岸,漂走了。

     這位老大很愛說話,問那和尚何方人士?在哪裡出家?師傅是誰?和尚歎息一聲:這就說來話長了。

    然後,和尚就說了第一個故事:和尚從小沒有父母,就不知究竟是何籍貫,隻記得是比此地更南邊更溽熱的地方,有蒲扇形狀,卻要大得多的葉子的樹,還有山。

    小時的事他都記不清了,懵懂得中,他是走在路上,大太陽頭裡,匆匆地趕路。

    卻不記得要趕去哪裡,又趕去做什麼。

    懵懂中,他像是病了,發很高的高熱,并且臉上起了無數的水泡。

    然後――記憶逐漸清晰起來――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泥地上,讓泥地冰着滾燙的身子,聽見有人說:這孩子得的是天花,要死了!他也以為自己要死了,飄飄忽忽地,覺得眼前亮得很,就像住在光裡面。

    這時,走來一個老和尚――說到這裡,老大插嘴道:你已經快死了,怎麼還認得出人?和尚說:我要講的是一樁奇事。

    老大不響了,和尚再繼續說下去:走來一個老和尚,看看他,将人橫抱起,抱進一座廟裡,放在一張柴床上。

    然後,老和尚從一個壇子底下,摸到一隻蟾蜍,翻轉過來,,碎瓦片的刃一劃,肚子立時剖開,肚腸,血漿,咕嘟嘟朝外翻。

    老和尚雙手托起來,合撲在他臉上,你看――和尚擡起臉,朝老大跟前送了送――人活下來了,臉上一點疤都沒有。

    師傅,沒有法号,住的是無名的廟,拜的是無頭菩薩,念的是無字經。

    兩人都沉靜着,看船下水的粼光。

    岸上的機器轟鳴聲不曉得什麼時候起來了,聽久了就不覺得有聲音。

     靜了一會兒,老大再問,他師傅又是何方人士,哪裡出家,師傅的師傅是誰?和尚笑了,說才能大問得好,讓他想起了師傅與他說的一個故事,于是,和尚說了第二個故事:很遠的時候,有一個江西覓寶人,漫山遍野搜尋寶物。

    據說,他們江西覓寶人,都是各有各的寶脈,寶脈是老祖宗密傳下來的,傳男不傳女。

    在傳的過程中,發生偏差也是常有的事。

    這個覓寶人就不曉得是否有了偏差,他跟的這條脈,特别促狹,有時鑽山,有時涉水,再有時,轉來轉去又回到原地,搞得他暈頭轉向。

    寶呢?并沒看見。

    有時候,明明覺得地貌有些征象,挖下去,卻隻挖出些土和石頭。

    這麼尋着,離家鄉越來越遠。

    盤纏用完了,身上衣也爛了,腳下鞋也破了,看上去,不像個覓寶人,倒像個乞丐。

    比乞丐還要糟的是,這條寶脈引他越走越荒,老早離了人煙,讨飯都無處讨。

    他隻得挖嫩筍,野菜,地老鼠果腹――老大又插嘴:那麼祖訓裡有沒有說:究竟是個什麼寶呢?和尚又笑道:老大不要急,你聽我往下說。

    于繼續往下說――有一天,覓寶人從一個老鼠洞裡挖出一把麥種,心想,種種看吧!就辟清一塊地,挖了洞,将麥種埋下去。

    既然種了麥,人就不好走開了,隻得劈幾棵雜樹,搭一個棚,棚小的來,隻夠他一個人盤腿坐裡面。

    就這樣,他等着麥種出土,抽葉,拔節,揚花,結穗。

    一季麥熟了,他已經忘了他要去哪裡,又去做什麼,他又種下第二季麥。

    就這樣,他一季一季地種了下去。

    有一天,來了一個人,竟叫出他的名字,原來也是一個同行,從這裡覓寶覓過去。

    他方才想起,他原來是個覓寶人,現在呢,他還是,寶已經覓到了,就是跟前的麥田。

     這回,老大不那麼滿意了,他疑惑道:那他豈不是白白地忙嗎?江西難道沒有麥子,何苦吃那麼多苦,跑那麼多路來找麥子。

    和尚寬容地一笑:這麥子與那麥子可不同了。

    老大略略領會到其中有着什麼玄機,不再聲響了。

    這時,華舍也到了。

    船穿過橋洞,讓開船隻,停在老街底下的埠頭,讓兩個小孩上了岸,船再要走一截。

     秧寶寶看看小毛,再看看腳底下一攤東西,并沒有發愁。

    她在心裡将東西歸了歸,便行動起來。

    先将她與小毛手裡的蓮蓬,莖對莖所了結,挂在自己的脖頸上。

    然後将一聽上海奶粉交到小毛手裡,讓他抱着。

    自己一手托着藏畫的竹筒,一手提鮮菱角。

    最後,她對小毛說:我騰不出手攙你,你要用眼睛看牢我,跟我走,要是走不快,走掉了,我不管的。

    小毛本有些怕她,又是在如此形勢之下,自然是并足勁,緊跟着她不放。

    兩人一前一後穿出老街,走到新街。

    菜市場口上喧嚷得很,是一天裡又一個熱鬧的時刻。

    他們在熙攘的人群裡擠着,因為負重,不及躲大人們的腿腳,好幾次被撞着,小毛卻一步沒有拉下。

    秧寶寶雖然嘴上說“不管”,心裡還是顧念的,背上好像長了眼睛,不肯讓小毛看不見她。

    走過菜市場口,兩人才松了口氣,再走一會兒,就看見教工樓。

    過了水泥橋,徑直進到“閃亮畫廊”。

     衆人正聚到店裡,看壁上的畫,見這兩個小人這般形狀進來,不由一驚,問外公在哪裡?秧寶寶将事情說了一遍,于是,大家先是罵顧老師,再是罵老友,接着就誇獎秧寶寶,當然,小毛也不錯,很聽話。

    秧寶寶被簇擁着,揭開竹筒上的蠟紙,抽出畫來,展在大家面前。

    人們看一幅,驚一遍,看一幅,驚一遍。

    再看那兩幅小的,都笑了,說很像哩,像什麼?像這兩個小人兒呗!青蛙是小毛,鼓頭鼓腦;蟋蟀呢,那麼伶俐相,活脫是秧寶寶。

    閃閃愛惜地将畫卷好,等顧老師明天回來就托裱,然後上牆。

    閃閃特别對秧寶寶說:你的畫當然歸你,我隻是挂在牆上,讓大家看看,不賣的,你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帶了去。

    秧寶寶自然沒有理由不同意,再說,就像一物降一物,小毛怕她,她怕閃閃。

     等顧老師将畫托裱好,閃閃特地請人做兩個鏡框,将兩幅秋蟲裝了框,門的兩邊各挂一幅。

    這兩邊牆是兩個榨條,沒有挂布幔,而貼了花紙:米老鼠,唐老鴨,花仙子。

    在五彩缤紛的牆上,就挂了兩隻秋蟲,專門吸引小孩子的。

    可是呢,大人也喜歡看這邊。

    看一會兒,就要笑一聲,說畫得“活”。

     現在“閃亮畫廊”裡滿滿當當,四壁牆是四重天地。

    站在中間,轉一轉方向,就換一重天地。

    鎮上的人都來看,連妹囡也悄悄來過了,放下一顆心。

    畫廊是畫廊,影樓是影樓,井水不犯河水。

    等到大家都來過,看過,店裡便冷清下來。

    沒有人來買。

    曾有一個人來,問是否有賣菩薩。

    還有一個人,熟人,來買顧老師的“壽”字,老母親過八十大壽,挂牆上用。

    顧老師自然不肯要他買,臨時寫了送他。

    這一天,卻來了一個人,這人是誰?就是抄書郎。

     抄書郎依然是一身黑,黑襯衫外面再罩了件帆布背心,上上下下有無數口袋的那種式樣。

    他摘下墨鏡,在手掌心裡輕輕敲着,環顧四壁,看了一圈。

    最後指了西牆上一幅歐洲風光的油畫印刷品說,拿下來看看。

    閃閃頭也不擡:此地不賒帳。

    抄書郎笑嘻嘻地說:誰人要賒帳,看看不可以?不是說顧客就是上帝嗎?閃閃說:盡管看。

    抄書郎碰了釘子,卻不動氣,還是笑嘻嘻地,在店堂裡兜着圈子看。

    閃閃,陸國慎,抄書郎,都是一個班上的同學,抄書郎曾經對閃閃有那麼點意思,閃閃哪裡會理他!抄書郎看了幾圈,還是指着那張畫說:買一幅。

    說罷就向桌上放了一張五十元的紙币。

    閃閃倒一怔,沒想到開張頭一筆生意,是與這個人成交的。

    要說同學間,怕是這人最落魄了。

    她立起來,将那幅裝了框的印刷品取下,交給抄書郎。

    等他走出門,又将那張紙币舉起來,對了日光照照。

    下一日,有同學來玩,說起來,方才知道,抄書郎也發迹了,在給個老闆做跟班。

    日日坐在老闆的汽車裡,進進出出。

    老闆上車,他關車門,下車,開車門。

    老闆要吃飯,他去訂座,點菜,買單。

    老闆要唱卡拉OK,他去找小姐。

    就這樣,他成了鎮上第一忙人。

     這是一段轟轟烈烈的日子,有許多事情交疊着發生。

    就在閃閃忙着開店的時候,三樓的住戶有了變動。

    原來的一位老師,全家搬出了。

    他兒子在外面買了房子,接父母老小出去住,空下的房子出租給了外鄉人。

    這是來自東北的四個老闆,推銷藥材和山貨。

    每天早上,四個人西裝革履,手裡提着裝樣品的拷克箱(密碼箱),站在鎮碑那裡等過路中巴,往四鄉八鎮去了。

    傍晚,又紛紛在鎮碑那裡等過路中巴,往四鄉八鎮去了。

    傍晚,又紛紛在鎮碑那裡下了車,穿過街,回到樓裡。

    過了一會兒,又見他們中間的一個或兩個,下樓來。

    這回是掉轉了方向,往鎮子裡面去,去買酒。

    每天晚上,他們都喝酒。

    很晚了,人們關電視關燈,上床睡覺,就傳來他們的碰杯聲,還有行令聲:老虎,杠子,雞,什麼的。

    他們并不喧鬧,隻是因為靜,所以聽來十分清晰。

    太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