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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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煩她的長裙了,脫下來拎在手裡,隻穿一條花短褲,太陽傘夾在胳肢窩下。

    各人手裡都還提着鞋,沿河找好下腳的地方涮洗。

    爽潔的陽光下,空氣是清澈的,所以,其中的氣味就清晰可辨。

    青草,泥土,抽穗的稻谷,水氣中含有的家禽糞便和油脂,連小蟲子的分泌物都可嗅見,就是那種在鼻子與口腔之間的部位,有些觸癢的,像吞一口煙似的氣味。

     暑假過去了,坐回在教室裡,至少有一個上午,大家保持着嚴肅。

    在那曬得格外黑的皮膚底下,各自藏着一些成長的秘密,使彼此變得生分了。

    可是,很愉地,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又回來了,接着續上了。

    嬉戲,吵嘴,小心眼兒,背地裡使壞,重歸于好,密密匝匝地刻在讀書的時間表上,這時候,又往下刻着筆畫。

    這不,到了下半天,他們又擠簇在一起,各樣的事都生出來了。

    就說夏靜穎,蔣芽兒,張柔桑這三位吧!張柔桑先還以為老朋友回到了身邊,歡歡喜喜地迎上前去,不料新知己也來了,三人兩面撞個正着,局面頓時尴尬起來。

    小孩子的要好,是有些像情愛一樣,很講專一,甚至比情愛還嚴格,一點苟且不得。

    張柔桑目光嚴厲地看着秧寶寶,秧寶寶自知有錯,不由從蔣芽兒身邊站開一點,蔣芽兒卻機敏地逼了過去。

    三人都不說話,站了一會兒,鈴響了,各自回到位子上。

    張柔桑直着身子,目光直視,再不看她那負心的朋友一眼。

    秧寶寶低着頭,隻看桌面上的一塊墨水斑迹。

    蔣芽兒的眼睛卻從這兩人身上移來移去。

    蔣芽兒的嗅覺又起作用了,她嗅出些危險的征兆,于是立即做出反應。

    下課鈴一響,她過去就坐到秧寶寶身邊,手臂彎過去,勾住秧寶寶的頸脖。

    張柔桑停了停,然後起身離開了教室,一場争鬥在無聲中分出勝負,結束了。

     可是,新的學年,總是有新的氣象。

    簇新的課本散發着油墨氣,不是好離,而是新。

    課程的内容自然與上學年不同,即便是舊課目,也是有了新進度。

    新老師呢,也許還不如舊老師,可也占了新的光,誰都想讨好。

    總之,這一些都使得生活有變化,日複一日裡面,突兀出了一點标記,可供劃分階段的。

    當這開學頭一日結束的時候,小學生背着大書包,歡蹦亂跳地奔過操場,切莫以為他們沒來由地開心,其實是有來由的。

     這一日,蔣芽兒一直待秧寶寶很溫柔,勾着她的脖頸,輕聲與她說話。

    雖然秧寶寶很沉默,但外人看上去,她們真是一對相親相愛的知己,不曉得前世修了多少年。

    秧寶寶的沉默多少影響了蔣芽兒,她便也靜下來,兩人走入老街,沿了河走。

    過橋時,河面上就留下她們的倒影。

    此時,農人們到了回家的時間,河裡的船隻有些擁擠。

    尤其過橋洞,船幫碰撞出沉悶的聲響,是含了水分的老木頭的聲響。

    老大們左撐右擋地操着漿,一點一點擠過去。

    河邊那些闆壁房子,還有巷子裡頭,高牆厚瓦的院落,住的都是這鎮子的老居民,多少代的世家了。

    雖然闆壁酥了,牆頭頹敗了,瓦呢,也碎了,又覆上了新瓦,可那裡面的煙火氣足哩,就還撐着,有威嚴。

    那裡面,不曉得有多少戶,是同治年間興隆的絲寓,綢莊,絲行。

    不是說它“日出萬丈綢”嗎?昔日裡,商船雲集,萬舸争流的景象,在這橋洞下,船闆的相撞裡,留有着一點餘音。

    太陽低下來了一些,它的亘古不變的光芒覆在瓦頂上,給這鎮子恢複了一點古意。

    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

     兩個孩子在鎮子裡穿行,之間發生的那點微妙的小事端,使她們有些憂傷,連面前的景色都變得傷情。

    房頂的瓦縫裡,長出白茸茸的草,在風中搖曳。

    背陰的山牆上,布着裂紋,像一張大網。

    河裡的水,稠得起漿,過去的那條烏篷船,吃水深的來,幫都看不見。

    船上的老大呢,也委實太老,老成一根藤筋。

    闆壁房的穿廊裡,潮氣一股一股漫出來,夾着老鼠屎,馊飯粒,腐菜葉,哈火腿的氣味。

    小孩子哭精似的,咧着嘴,眼淚縱橫,一張滿污髒。

    還有太陽光,是那樣柔軟的金黃色,柔軟得叫人鼻酸。

     這兩個人走在橋頭,并不惹人注意。

    這鎮子,有的是這樣情意缱绻的小姐妹,從一丁點兒到長大成人。

    頭并頭,手挽手,唧唧哝哝。

    越劇《梁祝》裡面的“十八相送”,大約就是從這裡來的。

    隻是将一雙姐妹換成一雙兄弟,不過那一對兄弟其實是讓姐妹來扮的。

    總之是,纏綿悱恻。

     這時候,忽聽河那邊一個尖利的聲音傳來:秧寶寶,乘花轎;蔣芽兒,黃瓜兒!兩人同時一激靈,擡頭看看,河那邊一排闆壁房前,隻兩個女人自己在說話,并沒有别人。

    兩人手拉手奔下橋,沿了那一排屋,走過去,一扇門,一扇門地查看。

    有的門裡沒有人,有的門裡有人,也是大人,做着自己的事。

    當她們頭伸進人家屋看時,又響了一聲:秧寶寶,乘花轎;蔣芽兒,黃瓜兒!她們刷地拔出頭看去,又是沒人。

    她們撒腿追過去,隻見一扇門裡,是一條幽暗的木廊,通向後院,盡頭有一塊亮,有兩個逃竄的身影,迅速地掩起來。

    可她們也看清了,其中一個正是班上的一個男生,于是她們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宋繼綱,小和尚!這樣連喊三遍,沒把宋繼綱喊出來,倒是喊出了一個瘦長的老太,穿一件淺灰底碎白花的衣褲,手裡還拿着一本卷起的書,對她們說:你們喊他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好喊他小和尚,他是我們家的獨苗,怎麼可以做和尚?不是咒我們家嗎?這兩個不饒人的,又占了理,就說:讓他自己出來說話,他為什麼自己不出來?老太還是說:你們喊他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喊他小和尚!有些纏不清的樣子。

    她們對了她身後罵一聲:縮貨!走開去了。

     方才的憂傷這會兒煙消霧散,她們憤憤地跺着腳下的石闆街,想她們并沒有惹着他,他倒來惹她們。

    她們走出老街,從小小影樓前走過,走上新街,來到菜市口上,壅塞着人,停了一輛卡車,車上是沒長熟的青蘋果。

    人們都爬上車去挑蘋果,然後爬下來過秤,付錢。

    賣蘋果的竟是抄書郎,還雇了小工,替他做買賣,他隻是抄着手站在旁邊監督,好像已經是大老闆了。

    菜市場進出往來的大半是外鄉人,都面生,似乎工廠都換了新人,原先那批一個都不見了。

    路邊小炒攤,方桌上圍坐的也是另一批,形貌都很兩樣。

    她們從熙攘的人群裡穿過,走上水泥橋,可看見教工樓了。

    天短了許多,此時已成暗灰,但依舊明亮。

    她們走到樓底下分了手。

    再前面,街角處,鎮碑輪廓很細緻,立在收割的稻田前,底下沒有一個人。

    這就是新一批外鄉人的不同了。

    他們不在鎮碑下集合,他們多是在菜市場後面,汽車站那個凹地裡。

    這些幾乎占了鎮上一半人口的外來民,改變着這個鎮子的面目。

     那麼,晚上的時分,她們又到哪裡去紮堆呢?晚上,雖然談不上溽熱了,但還有餘些暑氣,在這夏季的末梢上流連。

    有幾陣子,挺悶的,雨要下又下不來。

    貪涼的人們搖着扇子,趿着拖鞋,在街上走來走去,尋找有風的地方。

    這鎮子就還有些喧嘩。

    那些沿街的鋪子,點着節能燈,還開着張,蚊香,蚊香盤,火柴,方便面,肥皂,摞起來,直延到街心。

    這一批打工妹普遍喜歡嗑瓜子,一咱走,一路嗑,吐着瓜子皮,沒有一個有黃久香那種風度的,但又好象是黃久香的遺風。

    打工仔呢,似乎都比上一批身量高大,喜歡一手拿着支煙,抽着走路,黑暗中,眼光有些陰沉。

     說蔣芽兒嗅覺靈呢,她一下就尋到了這鎮子的熱鬧。

    她們兩人,吃了晚飯,洗了澡,短衫短褲外頭罩件長袖衫,逛啊逛的,逛到了汽車站。

    空地上停了中巴,大約有四五輛,中巴與中巴之間,亮着一些煙頭。

    空地邊上,那幾棵柳樹後面,是落袋桌(台球桌),有清脆的擊球聲傳過來,更顯得這裡寂靜。

    蔣芽兒與秧寶寶有些怯生,腳步遲緩下來,這裡的氣氛和鎮碑下面可不相同,有些森嚴似的。

    腳底下坑凹不平,兩人一腳高,一腳低,漸漸走了進去。

    在空地的中央,光線略微明亮,四周多少有一些遮蔽物的投下陰影,月亮還沒完全升起。

    人們都站着,很少說話,打工妹們互相趴在肩膀上,有幾張臉,在朦胧的光裡顯得很清秀。

    亦有幾個本地人,在空地上穿行,捕捉着涼風。

    他們的身影顯見是悠然自在的,腳步有些外八,背着手,蒲扇在手裡轉動。

    她們有意從那些外鄉人跟前經過,挨得很近地看他們的臉。

    這些本地人,優遊其間,帶來着一點居家的安閑表情,一定程度緩和了這裡的危險氣氛。

     那裡,有一叢人忽然蹲下,頭湊頭的,不一會兒,又站了起來。

    站起來後,便松開些,略走幾步,活動活動。

    好像方才進行了一樁嚴重的事情,使他們神經緊張。

    他們猛吸着香煙,煙頭便急驟地明滅,明滅。

    另一處,也有一叢人,這時蹲了下去,頭湊頭。

    空地上的人,多了一些,但依然是沉寂的。

    外鄉的女子,互相伏在肩上,表情漠然。

    沒有人注意到秧寶寶和蔣芽兒,這些外鄉人,顯然不如前一些那麼風趣,而且簡單,他們好像彼此懷着敵意。

    她們所以沒有離去,也是蔣芽兒的嗅覺在起作用,她總能嗅到不尋常的氣息。

    在這靜默裡面,一定是有着什麼,将要發生。

    她很機警地向一個本地人打聽時間:老伯伯,幾點鐘了?老伯伯也沒戴表,但手裡托了一個收音機,裡面傳出嗡嗡的說唱聲,他說:八點出頭了,你們好回家睡覺了。

    蔣芽兒很乖巧地說,好的,卻并不離開。

    過一會兒,再遇到老伯伯,他們就成了熟人。

    老伯伯說:你們怎麼還不回去睡覺?又問她們是誰家的小孩。

    這一老二小站在一處說話,說了一會兒,蔣芽兒忽踮腳湊到老人耳邊問:他們在做什麼?老伯伯四下看看,并不回答,說要回去睡覺了,身上的汗早已息了。

    兩個孩子就跟他一起走出空地,迎面又有人向這裡來。

    月亮升高了,空地完全暴露在月光底下,人的眉眼都清晰的,看過去,數量顯得很多,幾乎有些擠挨着,本地人卻都不見了。

     她們沿了一道緩坡攀上空地的邊緣,走到路上。

    老伯伯與她們同一個方向,一同走過菜市場,在空曠平整的新街上走了一截,天地開放了許多,風裡含着稻香,她們禁不住一陣輕快,哼起了歌曲。

    老伯伯手掌裡的收音機,聲音也響亮許多,嘶嘶啦啦的,老伯伯說:馬上要報時了。

    果然,嘶啦幾下子,嘟,嘟,嘟地報時了。

    他們一起走過水泥橋,老伯伯要往橋下岔道去,分手時,他問她們:曉得他們在做什麼嗎?蔣芽兒眼睛亮亮地,吐出三個字:拉皮條!老伯伯返身又走上路,繃起臉,盯了她們問道: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子?她們倒退着走了幾步,然後回轉身飛快地跑了。

     跑了一大段,再回身望望,老伯伯看不見了,隻聽得見他收音機裡的咿呀聲,也越來越弱,漸漸沒了。

    鎮子的中心地帶已沉入到一些矮房子後面,那裡有着神秘的事情。

    九點鐘,在這鎮子裡算是很晚的時間了,安居樂業的人都已經躺到床上,看完電視連續劇的一集,準備入眠。

    經過一個溽熱的暑天,初秋的夜晚特别好睡。

    可是,華舍還生出了另一種生活,夜生活,正在進行。

    兩個孩子覺出夜的涼意,瑟縮着,抱着肩膀,快快走到樓底,來不及道聲再見,一個閃進門洞,一個鑽入半卷的門簾底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