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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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臉長了些,下巴颌尖尖的。

    蔣芽兒的臉更小了,大約因為肩膀闊出了些。

    兩人的眼神都有着一點落寞的表情,好像積壓自經曆了什麼,無法溝通。

    停了一會兒,秧寶寶縮回頭,很快,兩人在樓底下,面對面站着了。

     停了一時,蔣芽兒說:方才看見李老師了。

    秧寶寶說:是呀?蔣芽兒又說:李老師說你在家,我就喊你來了。

    秧寶寶“哦”了一聲,沒話了。

    兩人又冷了一會兒場,到底是蔣芽兒,像動物一樣靈敏善變,她忽然笑了露出尖細的牙齒,拉住秧寶寶的手:走呀!兩人一拉住手,隔閡便沒了。

    那些分離的日子,倏忽過去。

    她們穿過街面,從“江南樓”旁邊的狹道穿過去,一咱咯咯笑着,驚得一些雞和貓都四下亂蹿。

    铗弄另一頭,那幢二層水泥房的後邊,是一片空地,約有一畝地大。

    原先是一塊稻田,現在廢了耕,用鐵絲圈了起來。

    蔣芽兒拉着秧寶寶從鐵絲底下一鑽,進去了。

    麥茬硌着腳底,還有些野草,劃破了她們的腳踝。

    空地的上空,飛揚着魄塑料袋,在風中鼓蕩。

    她們在空地中央停下來,喘着氣,笑着,直不起腰來,好幾次,險些兒被地下的麥茬或者草根絆倒,又互相拉扯着不讓倒下。

    最終,兩人抱成一團,站穩了。

     她們互相抱着對方的身子,嗅到了對方的氣味:肥皂的氣味裡夾着太陽和幹草的氣味,就像某一種特别的植物,沒有開出花來,所以不是香,而是苦澀澀的,但卻很清潔。

    她們抱着站了一會兒,然後各自松開一隻手臂,另一隻手臂互相勾着頸脖。

    蔣芽兒說:這是我們家的。

    她那隻空着的手,對着前面的水泥樓房,劃了一周,将空地也劃了進去:我爸爸都買下來了。

    由于空地上什麼也沒有種,就顯得比實際面積更大,兩個小孩子站在中間,則分外的校她們站了一會兒,就勾着頸脖往水泥樓房走去。

    房子的門鎖着,舊房主還沒有将東西遷走。

    她們蹬着台階從窗戶往裡看。

    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釘上了木闆,顯然是遭過了盜賊,才這麼封死的。

    房裡很暗。

    兩人看了一會兒,漸漸适應了,才看得見。

    裡面隻是堆着一些雜物,在家具交錯的腿之間,張着一面大網,一隻巨大的蜘蛛,正辛勤地吐着一根長絲,蕩着,蕩着,向對面另一隻家具腿上蕩過去。

    蕩了幾次也沒夠到,可它卻很耐心,歇了一會兒,再蕩啊蕩的。

    木闆後面照射進來的一點光線,穿過家具堆,落在絲上一點,一點。

    看上去,那絲是斷斷續續,又像是一串極細的珠子,在空中滑來滑去。

     兩人頭并頭,屏住呼吸,看那大蜘蛛在絲上蕩秋千。

    那大蜘蛛顯然比她們潇灑,似乎不是夠不着,而是不着急,還蕩出了花樣。

    那細珠子就一會兒彎一會兒直。

    最後,終于,大蜘蛛登上了家具腿,大網又拉出一根經線。

    兩人都吐出一口氣,轉過眼睛互相看看。

    由于在暗裡看久了,回到陽光下,看出去,兩人的臉都花了,有無數光班在遊動。

    她們手拉手跳下台階,讓那大蜘蛛在它的樂園裡玩耍。

     走出空地的路上,蔣芽兒不停地彎下腰,拾地上的易拉罐,汽水瓶,塑料袋。

    廢棄久了,這空地自然就成了垃圾常秧寶寶也幫她一起拾,拾了放進一個較大的塑料袋裡,很快就裝滿了,一人扯着一角,提出空地。

    看看,空場上的垃圾并沒覺得減少,便又回去拾。

    這樣來回拾了五六袋,才覺得幹淨了些。

    太陽也到了正午,兩人都熱得不行,汗流滿面,收了手。

    兩人跑過空場後面的稻田,繞過幾間房子,來到河邊,下到埠頭洗手。

    河對岸是個鴨棚,鴨子聽到有動靜,一疊聲地叫起來,幾乎将棚頂掀翻。

    蔣芽兒火了,拾了河岸的爛泥,朝鴨棚扔過去,嘴裡喊:怕你!怕你!鴨叫得更烈了,帶動一百米外另一戶鴨棚也騷動起來。

    終于,鴨主出來了,一個女人橫着竹竿子,朝她們喊着。

    隔了河,又有風,再加上鴨叫,聽不見她說什麼,隻看見竹竿的梢對她一揚一揚,女人耳朵上的金墜子一晃一晃。

    她們便也不怕,對了她喊:碰你鴨子了嗎?你看見嗎?有證據嗎?女人也聽不見她們的話。

    雙方就這麼無聲地喊了一陣。

    鴨子大約曉得沒什麼事了,倒安靜下來,女人退了進去,她們也離了河岸。

     分手的時候,她們很熱切地道着再見,約好下午碰頭的時間。

    然後,蔣芽兒一閃身,消失在她家黑洞洞的店鋪裡面,秧寶寶三步兩步蹬上樓梯。

    她這時方才發覺,她度過了一個多麼漫長難挨的暑假啊!那些烈日下的午後,一切都靜止着,白日夢似的。

    好了,現在蔣芽兒回來了,它們就又活過來。

    蔣芽兒真是一個精靈啊!她像一隻鼹鼠穿行地下一樣,穿行在這個又老又新的小鎮子裡,什麼動靜都逃不過她靈敏的嗅覺。

    她離去這一段日子,再回來,又有許多新發現。

    嗅嗅空氣,氣味大不相同。

    隻這一上午時間,秧寶寶已經把張柔桑的友誼忘在了腦後,她們差不多已經重續舊緣,又要變成好朋友了。

    可是,誰知道蔣芽兒會這時候回來呢? 吃罷午飯,蔣芽兒果然在底下叫了。

    秧寶寶左下樓,見蔣芽兒換了裝束。

    穿一條白色鑲花邊的長裙,直垂腳踝,上身是一件血牙紅的無袖短衫,手中撐一把粉紅碎花的太陽桑但這些并沒有把她變成一個淑女,反而有些滑稽,就像剪紙畫老鼠娶親中的那個新娘。

    秧寶寶驚異得很,問她要去哪裡?做什麼?蔣芽兒挽住秧寶寶的手臂,拉她到傘下。

    傘下透明的陰地裡,蔣芽兒的眼睛爍爍發光。

    她說她爸爸的一個同學,也是老闆,兒子過生日,找些小朋友去玩,她們一起去吧!秧寶寶不曾想蔣芽兒出了這麼一出節目,站住腳,說:我又不認識他兒子,我不去了。

    蔣芽兒卻不放她,定要她去。

    秧寶寶還是不依,蔣芽兒也執意不放她。

    兩人僵持一回,又撕扯一回,最後,蔣芽兒洩氣說;我也不去了!說罷收起了桑這時秧寶寶才看清,蔣芽兒的臉搽了胭脂,開始還以為是傘上的花映上去的。

    秧寶寶心一軟,讓步了。

    蔣芽兒欣喜地打開傘,地面立刻投上一團花影,兩人擠進花影中,走了。

     原來和上回搭船看菩薩戲走同一條路。

    從鎮碑底下走過,這時間,鎮碑底下竟坐了一個人,背着身。

    以為是黃久香,結果當然不是。

    回過頭看她們,大約也在想,這大中午的,她們去哪裡?走過塘,塘裡積了水草,隻在塘心露出一小塊水面。

    沒有人,卻遺留了一雙綠色的塑料拖鞋,好像過會兒就會來人似的。

    然後轉進一條寬巷,那寬巷裡的凹進去的一處院子,院子裡有太湖石,石凳石桌,蓮花瓣立燈,碎花石子拼成圖案的甬道,甬道延向高台階,台階上的五層樓房,就是她們要做客的人家。

    這一回,大狼狗沒有叫,而且,院門開着。

    她們走進去,上了台階,底下的兩扇玻璃門也開着。

    門裡地面上橫七豎八放了一堆鞋,于是,她們也把鞋脫了,赤腳站在大理石上,腳心一陣沁涼。

    迎面一彎樓梯,也是大理石的,柚木的扶手上,嵌着金線。

    門廳的左手,是飯廳,長形的大餐桌上,正開着飯,坐了一圈人。

    她們顯然是到早了,一個燒飯女人引她們到右手的客堂坐着。

    這一間客堂的四周,放了紅木沙發椅,又深又寬,後背很高。

    面前的紅木長幾中間,嵌了大理石,描着彩色的花鳥。

    壁上一面挂了字畫,一面挂了錦旗,獎狀,再一面是彩色照片,照片上蔣芽兒爸爸的那個同學,一個矮壯的黑臉男人,笑着與各種人物握手,舉杯,合影。

     這兩個人懸空了腳坐在沙發上,聽那邊飯碴裡的喧嚷聲。

    鐘打了兩下,兩點了,卻沒有散度的迹象,而且,還唱起了歌。

    電子琴打着節拍,音響震出嗡嗡的顫章,反有些模糊。

    唱歌的人大多合不上拍點,音也不準,但卻唱得很投入,堅持把一首歌唱到底。

    所有的人都是唱同一支歌,就是《九九女兒紅》,唱到副歌的段落,一律上來情緒,反反複複,越唱聲越高,聽的人就拍手。

    在循環往複的“九九女兒紅”裡,鐘又打了三點。

    進來一個小男孩。

    坐在她們對面,其實是認識的,就住在菜市場過來一些的新街口上,家裡開日用百貨小店,到天黑就在櫃台上擺出電視機的那個老闆的小孩。

    但是在這裡碰到,大家都做着姿态,很嚴肅地坐着,誰也不說話。

     終于,一陣哄笑中,音響戛然而止。

    可是,立刻又換上另一支歌曲:《留住你的根》。

    這一回,是合唱,将這一支委婉的歌,唱得頗為雄壯。

    隻不過還是音不準,節拍又不在一起。

    唱了三遍,又是一陣嘩啦啦的掌聲,然後,一陣桌椅的碰響,散席了。

    一個個面紅耳赤的人魚貫走出,并沒有穿出門,而是向裡去,上了樓。

    樓梯上啪啪一陣腳底闆響直響到他們坐的客堂的天花闆上,再接着,便傳下來嘩嘩的洗牌聲,牌局開了。

    幾個女人進出着飯廳,端出無數杯碗盤碟。

    又過一會兒,那個燒飯女人過來了,讓他們再等一時,老闆的兒子在睡午覺。

    好像怕他們吵似的,走時還将門帶上了。

     他們三個被關在房裡,面面相觑。

    首先是那後來的,動了一動。

    因是男孩,又小一點,不像她們有耐心,已經坐不住了。

    他反過身,跪在大沙發上,用膝蓋挪着,欣賞壁上的字畫,照片。

    她們便也站起來,看牆上的物件。

    三人繞着客堂看一周,念着錦旗獎狀上的字樣。

    待到要念字畫上的,就念不準了。

    尤其是那小孩,不管認不認得,一徑地念,這兩個大的就笑。

    于是他便得意起來,更加胡念一氣,她們更笑。

    三個人憋了這半天,實在悶得很,此時就有此放縱,一個勁地瘋笑。

    反正也沒人理會他們。

    忽然,其中一個從窗裡發現有人進了院子,招呼那兩個一起來看,竟是抄書郎!他依然黑衣黑褲,戴着墨鏡,臉上卻露着微笑,顯得很謙虛。

    他手裡提了無數大盒小盒,盒上燙了金字,系了紅綢帶。

    其中有一個格外大的圓盒,四周是粉紅的玫瑰花樣,頂上是透明的塑料蓋,可看見裡面蛋糕上的奶油裱花。

    還有一籃鮮花,每朵都是用彩色玻璃紙包裹着。

    這些東西,莫說是華舍,就是柯橋,紹興都未必見着。

    這些寶貝東西擠在他膝邊,腳都邁不開了。

    他磕磕碰碰走過彩石甬道,上了台階。

    然後就聽見他顫顫地叫:有人嗎?等他放下東西,讓燒飯女人送出門外,走過甬道,将要出院門的時候,屋裡這三個約齊了一同喊:抄―書―郎!抄書郎回頭看看,什麼也沒見着,笑笑,走了。

    窗下伏着的這三個,早已笑得渾身打抖,爬不起來了。

    趣就在了窗戶外面。

    爬在沙發椅上,等着還會有什麼奇迹發生。

    太陽斜過了一半院子,果然又來了人。

    拉着車,車篷上寫着“柯橋礦泉水”,車停在院門口,然後,一桶一桶往裡送,送了足有二十桶,車子大約也空了,才慢慢地騎着走了。

    之後,便沒人來了。

    于是,三個人對窗外的戲劇也沒了耐心。

    又呆坐一時,那小孩突然站起身,推開門,出去了。

    這兩個跟在後邊,見他飛快地跑到門廳裡撿了自己的鞋,拎在手裡,向樓梯後面跑去。

    她們也跟着撿了自己的鞋,跑過去。

    樓梯後面有一條過道,通竈間。

    她們随了她小孩,赤腳跑進竈間,從巨大的燒柴竈前跑過去,直跑出了後門。

    一股潮濕的水氣撲面而來。

     門外是河,河面較寬,專砌了一個埠頭,燒飯女人們都在河邊淘洗,與柳陰下的廚子調笑着,沒有注意這三個孩子跑來。

    他們沿了河跑去,小孩子一眨眼沒了影,剩下她們兩個。

    蔣芽兒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