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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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了兩根木條,一頭插在方子中間的夾縫裡,一頭插在籬笆縫裡。

    上面蓋一張塑料布,敲幾枚釘子固定祝這還不行,上面還須鋪些稻草。

    稻草好辦,到種稻人家的場院裡,拾一點,抽一點,積少成多,就有了。

    然後,又找來些舊衣服,碎布,鋪到地坪上,蒙半張舊床單,四邊用磚壓住,就做成一張席夢思。

     下一日,氣溫似乎略微回升一些,也可能隻是适應了,不像第一天那麼覺着凍。

    放學之後,先将貓食的事擱一擱,因前一日剩的也差不多夠了,她們總是做多。

    從前一天起,兩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絨衫。

    秧寶寶是一件黃色的,蔣芽兒是藍紅白鑲拼的。

    圍巾,手套,帽子,全都上身。

    因為空氣幹燥,兩人的臉都皴了,嘴唇開裂了。

    蔣芽兒的耳垂,臉頰還生了凍瘡。

    凍瘡是紫紅的的,擦上黃白的藥膏,越發醜了,也越發像一某一種動物。

    就像方才說的,将貓食擱一擱,先去覓稻草。

    蔣芽兒提議去沈婁,秧寶寶不做聲。

    自從知道公公去世,她再沒回過沈婁。

    蔣芽兒隻得随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們從學校後面下新街,朝裡走去,那裡的村子叫小桃園。

    走了不多幾步路,就遇一座三間頭瓦屋,門前果然有一個稻草垛。

    兩人過去,左右看看沒人,就動手扯起來。

    卻聽“咣”的一響,鎖住的兩扇門中間,升出一隻鵝頸,對了她們、嘎嘎地叫。

    一進,趕緊撤退,再往前走。

    過了一片橋,沿河走到一個婁頭,也有一個場院,隔幾架豆棚才有一排水泥樓房。

    場院上也有一些散着的稻草,用戴了手套的劃拉到一起,又是一把。

    豆棚上的藤蔓都已枯了,地裡亦沒有莊稼,裸露出褐色的地皮。

    婁頭的灌木叢都落了葉,光秃着河岸。

    所以,雖然隔得很遠,可站在那樓上平台,一搭眼,便一覽無餘。

    那樓上人正是她們的同學,野得很,下樓來,輕着手腳逼近她倆,忽地大吼一聲:兩個宵小,哪裡逃!說罷,手中早準備好的爛泥就一團一團扔将過去。

    兩人轉身就跑,幹淨的羽絨衫被砸得泥星點點,卻牢牢握住手中的稻草。

    這樣,又聚了幾把,合起來有一小捆。

    攤開來,也有薄薄一層。

    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兩人打了回票。

     因為天冷,街上人到底要少一些,不得已出門的人,也是腳步匆匆。

    太陽隻是略斜了一些,氣溫又低許多。

    街沿底下,方才化了不久的薄冰,似又要凍結起來。

    顔色泛白。

    雖然天冷,但冷得很爽,不是像江南通常的寒天,氣溫并不怎麼低,可天色陰沉,飄着粉狀的小雨,落到地上,似凍非凍,卻變成膠狀的泥濘。

    寒氣是從四面八方一點點沁進來,骨頭縫裡都是。

    老年人的風濕痛,就是這種氣候作下的。

    而這場來自西伯利來的寒流,則是北國風範,響亮。

    小孩子血脈活,多是不怕冷,你很奇異地發現,這兩個額頭上還在冒汗。

    走路,驚吓,幹活,叫她們都忘了天冷。

    走過水泥橋,她們徑直去了蔣芽兒家。

    店門開着,卻沒有人。

    蔣老闆今天到柯橋進貨,蔣芽兒的媽媽在樓上經堂念經,聽得見木魚的“笃笃”聲。

    穿過店堂,走到後院,貓圈裡怎麼滑貓?這才發現情形不對,這般的靜,隻有木魚響。

     貓叫人偷走了。

    人們被蔣芽兒凄曆的哭聲驚了過來,穿過店堂,擁進現常蔣老闆回來了,念經的人也下了樓。

    一些可疑的迹象被回憶起來。

    這三天裡,就在這街尾上,有一個河南磨刀人,來來回回着,有幾次在蔣老闆的店後面,扒着籬笆往裡張望,還問過一個路人:這家的貓賣不賣?路人回答他:是養了放生的,不賣。

    他便走開了。

    再有一個人剛巧下了中巴,也走過來探察,忽然一拍腿說:這個河南人上午與他一趟車去的柯橋,手裡提一個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麻袋便軟軟肉肉地塌下來,裡面一定就是貓!奇怪的是,為什麼一點聲息都沒有,要知道,養熟的貓是認生的,都能把麻袋抓碎。

    立刻有人解答了這個謎:很簡單,吃藥,給貓吃安眠藥。

    這下子,真相大白,就有年輕的小焦子,要騎摩托車去追。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

    河南人要這許多貓做什麼?要是廣東人還差不多,那邊人吃貓肉,叫做“龍虎鬥”。

    答案也來了,有一則小報上說,河南有鼠患,貓都賣高價。

    聽是這麼說,蔣芽兒媽媽倒釋然了,說反正不是殺了吃,就讓它們到河南去吧!可是,小孩子不依呢!蔣老闆搓着手看蔣芽兒。

     蔣芽兒已經不哭,她鑽到貓圈裡坐着,暖和的床鋪上還留着貓們的體溫。

    那兩個小夥子又要發動摩托車,可是,現在去追又如何追得上?那河南人偷了貓還不加緊趕路,恐怕火車已經到徐州了。

    這才悻悻地熄了火,歎息一陣,人們漸漸散去。

    蔣芽兒一直坐在貓圈裡,不肯出來。

    秧寶寶說,你不做作業,明天交什麼?蔣芽兒聽見這話,動了動,将背在肩上的書包卸下來,墊在腿上作桌子,開始寫作業。

     從這天起,蔣芽兒除了吃飯,睡覺,上學,這三樁事,其餘時間都坐在貓圈裡。

    她将那一日覓來的稻草薄薄地鋪在塑料布棚的頂上,兩扇櫥門闆分别用鐵絲纏上,中間正好有個扣,别上,鎖上一把小鎖,以防别人拉她出去。

    她在圈裡放了一雪碧瓶的冷開水,坐在裡面的時候喝。

    甚至還把她喜歡的一些小玩意兒拿到這裡,布置起來。

    比如,她爸爸有一次出門乘飛機,飛機上吃飯用的塑料刀叉;她媽媽去杭靈隐寺燒香,給她買回的一套小竹器家什:一張桌子,上四把椅子;再有,暑假在外婆家,表姐妹送給她的花黏紙;包括秧寶寶不久前送她的小肥皂,小牙刷,小瓶沐浴露和洗發香波。

    她認真地安頓着這個空棄的貓圈,作别人笑她好,說也好。

     早上,她照常和秧寶寶一同去上學,放學回來,則一頭鑽進去,将門扇鎖上,再不出來,将秧寶寶留在外面。

    兩個好朋友就一個在圈裡,一個在圈外,做功課,說話。

    蔣芽兒變得寡言了,而且不笑,都是秧寶寶找話給她說。

    有時候,她也請秧寶寶給她的雪碧瓶裡添點水,或者,請秧寶寶向她媽媽要塊烘山芋,一掰兩半,兩人一裡一外地吃。

    好在這些日子漸漸回暖,不那麼凍人,否則,這兩個可是要受罪了。

    秧寶寶守着她,一直到天暗下來。

    這時候的風多少是料峭的,但她們還堅持着,直等到蔣芽兒媽媽來喊吃飯。

    不得已蔣芽兒開了鎖,鑽出來,秧寶寶才放心回家。

    人家說,蔣芽兒出毛病了,貓的靈魂附上身了。

    貓最性靈,所以最容易附身。

    你們看,這些人說,這小孩子的臉越發像貓臉了。

    也有比較科學的說法,就是她媽媽得過癔症,她自然就有癔症的遺傳基因。

    蔣老闆這下苦了!持這派觀點的人說。

    秧寶寶心裡很着急,她曉得,無論是前種,還是後種的說法,原因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傷心。

    蔣芽兒太傷心了,她傷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老師家有一本台曆,每天都有一則幽默故事。

    秧寶寶從上面抄錄了幾則,帶到貓圈外邊,念給蔣芽兒聽。

    她自己都弊不住笑起來,蔣芽兒卻一聲不出。

    秧寶寶懷疑地問:蔣芽兒,你聽我說了嗎?蔣芽兒幽幽地說:聽了。

    秧寶寶又問:你為什麼不笑呢?這麼好笑的故事。

    蔣芽兒歎一口氣,停一會兒,說:秧寶寶,隻有你看得起我。

    秧寶寶聽了一驚,都說蔣芽兒糊塗了,卻何以說出這樣明白的話來?可見心裡是十分清楚的,真叫人鼻酸。

    秧寶寶向貓圈的門扇前更挪近了些,說:我們到教堂聽唱禮拜去,聽講蕭山來了一個牧師。

    蔣芽兒搖搖頭。

    秧寶寶無奈地坐回去,一時無語,這個星期天,差不多回暖到寒流之前的氣溫了。

    天高日朗,曬得人暖烘烘的。

    籬笆外邊,零落幾塊田地裡,早已播下冬麥。

    平整的地表上,留下整齊的耙梳的齒痕。

    褐色的土粒子裡面,有一點一點白色晶蒙的閃動,是前些日的霜凍尚未化荊這些麥地,就像一方方柔軟厚實的栽絨布料,嵌在更大的部分廢耕的粗疏闆結的土地上,就像一件舊衣衫上的新補叮幾棵柏樹,東一處,西一處立在田間,流露出孤寂的表情。

    遠近處的廠房,不停息地轟鳴。

    轟鳴聲使得這些景物看上去都在震顫,微微跳動着。

    蔣芽兒,蔣芽兒,怎麼才能讓你笑一笑,哪怕隻笑一笑呢? 中午,秧寶寶離開蔣芽兒,穿過街面,回李老師家裡去。

    上樓,推門,客堂裡電視機開着,正播午間新聞。

    桌上擺着菜碗,冉冉地冒着熱氣,人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走到陽台上,聽那邊有聲音,便走過去。

    穿過外間,走到陸國慎房門口,裡面都是人,圍着床,一人一傳一人地看着什麼。

    這時,閃閃回過頭來,秧寶寶沒躲及,被閃閃看見了。

    秧寶寶來了,閃閃說。

    床邊圍着的人讓開一條道,有個人坐在床上,笑盈盈地對着她,陸國慎回來了。

    閃閃命令道:讓秧寶抱小好。

    于是,正把小好抱在手裡的陸國恬,就隻得把小好送到秧寶寶跟前。

    呀!這是個什麼樣的小好啊,粉粉的,茸茸的,眉眼都嵌在肉裡,嘴呢?也是。

    然而,竟然,很有表情。

    微微一撮,成圓形,再松開,又回複成一條線,在表示着什麼意見。

    秧寶寶真怕把她抱壞了,可是,又實在想抱她。

    還好,她那軟軟的小身子裹在小被窩裡,裹成一個很紮實的鉛筆頭樣子。

    抱在手裡,好比抱了一個小被窩卷。

    可是,秧寶寶還是感觸到小被窩裡的小人兒。

    這小人兒有一種輕微的,幾乎覺不出的悸動,傳達到秧寶寶的懷抱裡。

    人們看着秧寶寶,忽然靜下來,這孩子有什麼地方令大人們受了感動。

    她,那麼溫柔。

     吃過午飯,客人散了,已是下午三點時光。

    閃閃回到樓下店,約好有客人來化妝,然後要到小小影樓拍婚紗照。

    畫廊門上早已經貼了告示,說明兼營“新娘化妝”,化妝的生意可是要比賣畫好得多。

    亮亮到菜市場買菜,小季帶小毛出去兜,李老師看報紙,顧老師畫百子圖。

    秧寶寶在裡外房間轉了幾圈,乘沒人注意,悄悄地踅到陸國慎房門口,朝裡張望。

    陸國慎背靠了床腳頭的床檔,坐在被窩裡,給小好喂奶。

    她低着頭,太陽光正好照了她的一邊臉頰,也在小好的臉上照了一點光。

    秧寶寶往裡探探頭,輕輕挪了幾步,看得見小好的半邊臉了。

    眼睛依然閉着,臉頰則鼓動着,用力地吸奶。

    這下,秧寶寶管不住自己的腳了,她一步步邁了進去,最後抵到了陸國慎的背後。

    陸國慎哪能聽不見,裝不知道罷了,怕又把這小姑娘驚跑了。

    她這麼敏感,這麼氣性大,又這麼害羞。

    陸國慎便一動不動。

    小好吸了一陣奶,吸累了,就停下。

    歇一歇,再接着吸。

    有一次,還歎了一口氣,好像很無奈的樣子。

    冬天午後的疲弱的淡金色太陽光,在她臉上慢慢爬着。

    臉上一層細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絨毛,在光裡面,一會兒立起,一會兒伏倒。

    這張還顯不出輪廓的小臉,顯得生動起來。

    秧寶寶的頭漸漸從陸國慎肩膀上伸過去,伸過去,冷不防,陸國慎的臉,狠狠地在她臉上貼了貼。

    秧寶寶的臉一下子愛紅了,她不好意思地直起腰,打了陸國慎一記。

    兩從就算和解了。

     陸國慎說:把鞋脫了,上來!秧寶寶便脫了鞋,上床,腳伸進陸國慎的被窩。

    兩人腳對腳地坐着,看小好吃奶。

    看了一會兒,陸國慎擡頭問:你給我送頭生蛋,為什麼不上樓來?秧寶寶說:我沒有送過頭生蛋。

    陸國慎說,好,就算你沒有送雞蛋,那裝雞蛋的盒上面的字,是不是你寫的?秧寶寶說:我沒有寫過字!陸國慎就說,你不曉得啊?我在公安學校讀過書,專門學過筆迹學。

    秧寶寶一急,說道:你住在醫院裡保胎,還有心思去對筆迹,騙人不騙人?這話就有點兒露餡兒,陸國慎一笑,秧寶寶頭一低,過去了。

    停了一會兒,秧寶寶擡起頭,橫了陸國慎一眼:人家生小孩子容易得很,就你困難,幾進幾出醫院,還要開刀!陸國慎就笑,笑得答不上來話。

    秧寶寶得意了,又添一句:搞得雞飛狗跳!好,一對一平,不輸不赢。

    等陸國慎笑停了,兩人才開始正式講話。

    陸國慎告訴她醫院裡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