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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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情形又繼續保持了兩天。

    第三天,亮亮回來,神色則有些緊張。

    醫生說,胎音有點不正常,可能要動手術剖腹産。

    吃過晚飯,李老師從櫥櫃裡翻出幾盒保健營養品,又讓閃閃去店裡摘一幅荷葉畫,便要出門。

    李老師要去找她一個老同事,老同事的兒子在柯橋衛生局工作,請他到人民醫院關照一下。

    倘真要動手術,主刀醫生,麻醉師,都是要打招呼的。

    臨出門,李老師又吩咐一聲,讓閃閃洗碗。

    等閃閃回到飯桌邊,見桌上碗盞已收拾了。

    再進去,廚房一看,碗盞都堆在水鬥裡,秧寶寶正往裡擠洗滌液,滿廚房飛揚着肥皂泡。

    閃閃滿意地說:很好。

    退出去讀英語了。

    顧老師進廚房拿畚箕撮垃圾,看是秧寶寶在洗碗,搖頭道:真是大懶使小懶!秧寶寶悶頭說:我自己要洗的。

    盤碗在泡沫裡洗去油膩,再放自來水,洗去洗滌液。

    然後,放進盆裡,舀一瓢積下的雨水,沖一遍。

    最後,就用一塊幹抹布,一隻一隻擦幹。

    秧寶寶将擦幹的碗放在一邊,一雙小手卻捧起走,低頭一看,是小毛。

    很危險地捧了一隻碗,送進碗櫥。

    秧寶寶沒有喝他,這時候,她和小毛,似乎有些知己的意思。

    這麼多人裡面,隻有她和小毛,共同地感到憂懼。

    而他們又都人小力薄,無甚可做,隻有乖,乖,乖!其實大人們并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漠然,是因為經的事情多,就比較冷靜。

     洗過碗,放好,兩人就來到客堂,并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閃閃出來拿東西,很奇怪地看看他們,然後進去對小季說:這兩人就像一對呆頭鵝。

    看了一會兒,秧寶寶起身關了電視,回自己房間,小毛也爬下沙發,回房間去了。

    這天九點多時,李老師方才回來,神情很愉快。

    老同事的兒子正好在家,當場記下陸國慎的名字和床号,答應明天一上班,首先去人民醫院婦産科彎一趟。

    餘下的時間,就是李老師和老同事叙舊。

    至于帶去的東西,營養品,老同事無論如何不肯收。

    說你媳婦開刀,正好要吃,趕緊帶回去,到時候送紅蛋來吃嗎!至于那幅荷葉畫,老同事則說她實在喜歡,就留下了。

    最後,她們講好以後要多多碰頭的約定,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亮亮就去醫院了。

    閃閃也跟他一起去,小店開張後頭一次白天關門。

    秧寶寶腳跟腳下樓出門,到對過邀了蔣芽兒一同去學校。

    走到半道,忽然想起,昨天的作業沒寫,一下子,魂都驚飛了。

    秧寶寶撒腿奔跑起來,蔣芽兒在後頭緊追不舍。

    路上,一個男生很有心機地遠遠站着,伸出一條腿等着絆秧寶寶,叫蔣芽兒搶過去,撲了一個趔趄。

    兩人再繼續跑,跑進校門,斜穿過操場,操場上的麻雀呼啦一聲飛起來。

    噔噔上了樓,一頭紮進教室,氣沒喘勻,就從書包裡拔出作業本,攤開,飛快地寫起來。

    蔣芽兒在一邊,伴讀丫頭一般,扶着書頁,眼睛緊跟着秧寶寶手中的鉛筆,一行一行下來。

    恨不能加進一隻手,幫她一同寫。

    寫完生字,做算題的時候,值日的同學來收作業了,獨缺秧寶寶一本,不能交給老師,一勁地催,催得秧寶寶更是心焦萬分。

    一些顯而易見的題目,就是蒙住了,做不出來。

    蔣芽兒忍不住大聲提示,邊上那值日生便喝:不可作弊!威脅要告訴老師。

    蔣芽兒隻得低了聲音,湊在秧寶寶耳邊說。

    秧寶寶本來就煩躁,耳朵又讓她弄癢,就讓她走開點。

    隔了兩排座位,張柔桑和她的新女友冷眼看着這一幕,嘴角帶着些譏诮的微笑。

    今天,新女友梳了一個和張柔桑同樣的發型。

    頭發形開,側旁挑頭路,挑一圈,到另一邊,合着一股彩色頭繩,編一條細辮子。

    這樣别緻妩媚的發型,哪裡她這樣的怪人可以梳的!散發叢中一副偌大的眼鏡,又看不見臉了。

    當蔣芽兒不會笑? 好了,不管對錯,秧寶寶已經寫到最末三道題了。

    第一遍鈴已響了,值日生用手扯住作業本的一角,說無論做完做不完,都要收走。

    蔣芽兒則全力按住作業本,不讓抽走。

    在兩隻手的争奪中,秧寶寶匆匆寫下最末道題的算式。

    終于,第二遍鈴響起,老師進來,蔣芽兒魂飛魄散地驚叫一聲,松了手,那同學刷地收了去。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秧寶寶寫下最後一個答數。

    最後一筆,長長地劃過整張頁面,差點兒拉破紙張。

     一整天,秧寶寶都是心神不定,盼着下課回家。

    可今天就是事多,一節課,一節課地挨,好容易挨過去,老師又留下作業有錯的同學糾正錯誤,其中就有秧寶寶。

    糾正了所有錯誤,又額外多做了幾道題,才出得教室。

    不想,張柔桑與新女友卻等在樓下,那新女友送來一張字條,讓秧寶寶看。

    上面寫着:昨天,沈婁捉了一個翻牆頭的賊,當場把贓物搜出來,現都在村長家,讓各家去認。

    今天秧寶寶哪裡有回沈婁的心情,可那女友立在跟前就是不走,要等回應。

    隻得從書包裡翻出紙筆,讓蔣芽兒托着書包當桌面,回複了一張字條:今天有事,不去沈婁。

    交給那女友,張柔桑看了字條,與女友一起走了,她倆才得繼續走自己的路。

    走到菜市場口上,本來要進去撿魚肚腸的,因秧寶寶沒心情,蔣芽兒也不便勉強,随秧寶寶走到樓底,自己再一個人返回菜場去。

     沒有人。

    小毛在幼兒園還沒領回來,李老師顧老師大約在那頭自己房裡。

    秧寶寶看看四周,房間很整潔,玻璃窗亮亮的,桌面擦拭得發光,紗罩扣了兩碗菜。

    樓後面的中學,喇叭裡在說着什麼,然後又播放起音樂。

    是一個甯靜的下午。

    一天裡,直到此時,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李老師過來燒晚飯時,秧寶寶已經做好作業,拿了本語文書看課文。

    李老師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心想,小孩子說懂事竟就一下子懂事了。

    李老師在廚房裡淘米,洗菜,鍋碗磕碰着。

    自來水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一會兒,油鍋又爆了,油煙氣竄了滿屋。

    這些動靜令人心安,叫人覺着,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兩樣。

     傍晚,閃閃帶了小毛回來了,說陸國慎已經進了手術室,昨晚托的老同事的兒子也到了,陪着亮亮。

    因她要接小毛,便回來了。

    又說醫生同亮亮一席話,談得他臉煞白。

    醫生說不做手術,小孩子就難保住,大衆也有危險。

    做手術呢?也存在着一定危險。

    因為任何手術都會有危險:麻醉隐性過敏,血壓陡然高或者低,心律異常,腎功能衰竭……倘要是有意外,保大人還是保孩子?說罷就要亮亮簽字,亮亮簽下下去,那麼,小孩大人就都難說了!聽起來,左也不好,右也不好,不知如何才可保命。

    李老師說:凡手術,醫生對家屬都是這一套,阿寶背書似的,那一年,你們還小,我在醫院開畸胎瘤,要你們爸爸簽字,也是差不多同樣的一番話,也是吓得你們爸爸渾身上下篩糠。

     此時,秧寶寶的臉已經煞白了。

    她勉強扒了幾口飯,就推開飯碗,離開桌子。

    等這邊都吃完,李老師收拾碗筷,讓閃閃到那邊儲藏間裡拿桂圓,紅棗,給陸國慎炖湯。

    這些都是早備下的,就等這一日用。

    閃閃走過去,看見秧寶寶已經上床,臉朝裡睡着。

    拿好東西走出來,已經出了門,想想不放心,又回過去,摸摸秧寶寶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不舒服,卻摸到一手眼淚。

    閃閃睜大眼睛,慢慢直起身,“咦呀”一聲。

    秧寶寶的頭直往枕頭底下鑽,在心裡嚷:笑好了,笑好了,當我怕你!出乎意料,閃閃一句話沒有說,在床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推門出去了。

     這天夜裡,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有人将秧寶寶推醒,在她耳邊說了句:陸國慎生了個妹妹!秧寶寶努力睜開眼睛,睜了幾下沒睜開,隻覺得房間裡都開了燈,将陽台照得亮晃晃的,人在陽台上走來走去。

    紛沓的腳步聲中,秧寶寶又睡熟了。

    老師正在一個大碗裡調顔料,一邊和閃閃說話:要早早将紅蛋發出去,親家母晚晚上就說,現世,生了個囡!這叫什麼話?我說我們家就缺囡,是喜上加喜呢!閃閃說:陸國慎的娘也忒封建,沒聽亮亮說,人家都羨煞陸國慎,一晚上,都是小男孩,隻有陸國慎一個囡,是童子護觀音。

    看見秧寶寶進來,母女倆不由停了一停,相互一笑,再又繼續說話。

    秧寶寶低了頭,盛了一碗泡飯,悄悄吃着。

    閃閃接着說:我倒是想和陸國慎換呢!我喜歡囡,囡好打扮,梳辮子,穿裙子,插花戴朵;囡有情有義,嘴上不說,卻心知肚明。

    閃閃後兩句話說得認真了,秧寶寶都聽懂了,将臉埋在飯碗裡,一聲不響。

    吃完飯,進廚房将自己的一隻碗洗了,拎了李老師備好的飯盒水瓶。

    背起書包正要出門,閃閃叫住了她:秧寶寶,下午去醫院不去?秧寶寶的心别别跳起來,臉漲得通紅,低頭站了一會兒,小聲說:我要上課呢!然後,推門下樓了。

     李老師和閃閃都能夠理解,一個小孩子,是如何羞于流露感情。

    因為他們把感情看得非常鄭重,甚至是嚴重的,于是便慌了手腳。

    可是他們慢慢地會長大,不是嗎?自從來到他們家,秧寶寶至少長高半頭,人也漂亮了。

    再過些日月,她将會長成一個妩媚的姑娘。

    她将從容鎮定地面對很多事情,明晰自己的愛和不愛,自然順暢地表達出來,免受它們的壓力。

    可是現在還不行,她做不到坦然和開朗,許多情形都是混沌一片,半明半暗。

    她,他們,還在努力啄着包裹他們的殼,啄開殼的脆壁,光明一點一蹼進來,最終完全照亮他們。

    雖然沒答應跟閃閃去醫院,秧寶寶卻答應李老師,幫忙發紅蛋。

    她和蔣芽兒兩個,一左一右拎着籃兒,提了一籃紅蛋,一層一層地上樓去,敲開門,每戶送進四個紅蛋。

    連三樓苗族人租住的那套單元,她們也敲開了門,頭一次見到那個女人。

    那女人看上去幾乎還是個孩子,個頭比秧寶寶高不了多少,但肩膀很寬,背上馱一個嬰兒,額上已有細細的皺紋。

    一雙眼睛則格外的大,而且很稚氣。

    她緊張地看着這兩個孩子,不曉得為什麼敲她的門。

    當看見籃裡的紅蛋,表情便松弛下來。

    大約,這是與她們家鄉相似的習俗,使她想起了一些熟悉的情景。

    她一定讓她們進去坐,因為要忙着分發紅蛋,她們執意不答應。

    最後,女人便側過身子,讓背上的嬰兒喊她們阿姨。

    嬰兒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她們連連答應着告辭了。

    這一幢樓發過,再到相鄰的另一幢教工樓發一圈,籃裡的蛋隻餘下三五個,兩人的手已經叫紅蛋染紅了。

     回到家中客堂裡,桌上還放有幾籃紅蛋。

    李老師正在分派,一籃是給陸國慎單位同事的,一籃是讓陸國恬帶去給她娘家鄰裡的,再又半籃是給女婿小季帶回家的,餘下的一籃則分幾攤,一攤當然是給李老師那位幫忙的老同事,一攤準備着請人捎給周家橋顧老師的老友,還有一攤是蔣芽兒帶回家的。

    李老師的兩隻手也是紅彤彤的,小毛的臉上都染上紅了,打着嗝兒,不知吃了多少雞蛋。

    這時,陸國恬從醫院來了,給大家看一張卡紙。

    卡紙上,用墨印了個小腳爪,新生兒的小腳爪。

    五個小腳趾頭,腳心這裡缺進去一塊,紋路絲絲可見。

    李老師留陸國恬吃飯,陸國恬不依,說她娘在家等,拎了紅蛋走了。

    蔣芽兒也拿了紅蛋走了。

    大家又圍着腳爪印欣賞一時,才理清桌子吃晚飯。

     以後的幾天裡,就是等待陸國慎帶嬰兒回家。

    将她的房間打掃一遍,被褥抱出去,大太陽裡,烘烘地曬,再用藤拍拍遍拍透,重新鋪上。

    正巧寒流來了,早晨起來,玻璃窗上全蒙了白霜。

    出去進來的人,天晴得碧藍,一絲風沒有,可就是站不祝空氣像摻了冰渣,吸一口,涼得胸口痛。

    李老師說:冷得好!冬至過了,卻冷不下來,冬天不冷,春天就會作病,天要随季候,現在終于霜凍了,太好了!所以,新生的嬰兒,就叫她小好吧! 天寒了,蔣芽兒邀秧寶寶幫忙,給貓圈蓋暖和些。

    原本,隻是在蘆席棚底下,木料方子的一頭,與籬笆之間,大約一米寬的距離,三面再圍一張蘆席,比較簡陋的一個貓圈。

    現在,她們又加一面,用兩扇舊櫥門一攔。

    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