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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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十歲以下常在室外活動的孩子,都是這種臉色。

    皮膚薄,油脂不豐厚,就特别吸收紫外線。

     這一時的清靜過去了。

    人陸續都回來了,在陽台上跑來跑去,兩邊的紗門開進開出,大人孩子都在高聲說話。

    電視機開了,播放着動畫片,廣告,再就是本地新聞,而且,天陡然地變了。

    烏雲在霎時間鋪滿天空,雷聲從很遠的田野那邊滾過來,風裡裹着一股濕潤的水汽,溽熱一掃而荊大人孩子在這陡然降臨的涼意裡,都有些興奮,很誇張地說笑。

    秧寶寶睡沉了,沒有人叫她吃飯,說過的,李老師家吃飯很渙散的。

    不知是誰在她身上蓋了一條毛巾毯。

     等秧寶形容詞睡醒過來一個人在桌邊吃飯時,暴雨已經下成中雨。

    均勻的雨聲籠罩了鎮子。

    暑氣,嘈雜,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靜谧下來。

     接下來的三天,是在雨裡度過的。

    秧寶寶沒有出門,坐在房間裡看外邊的雨。

    從外面回來的人說,老街裡的河水已經漲到街上,有人一腳踩偏了,就下到河裡去了。

    樓頂平台邊上,專門用鐵皮接出一道槽,雨水就順槽流下,流到鐵皮桶裡。

    接滿一桶,倒進水缸,再接。

    後來,水缸滿了,就倒進洗衣機,橫豎洗衣機從來不用,水壓不夠,自來水也不潔淨。

    第三步,倒進浴盆。

    雨水還是不停地流下。

    李老師讓每個人都洗頭發,煤球爐和液化氣同時燒水。

    閃閃給小毛洗,李老師給秧寶寶洗,然後是亮亮,小季,閃閃,顧老師,李老師自然排到最後。

    房間裡充滿了香波的檸檬氣味。

    雨水敲着鐵皮桶,叮叮當當響。

    開水在火上突突地冒氣。

    因為下雨天涼,大人小孩都加了衣裳,晾着濕頭發,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加一個陸國慎,全家人就都到齊了。

     沙沙的雨聲中,有人在樓下叫,叫的什麼聽不見,叫久了,就伸出頭去。

    看見雨地裡,有一個人,披着蓑衣,戴一頂草帽,所以看不清年紀。

    他仰着頭,手裡拎着一包東西,向陽台上的人一送一送,嘴動着,隻聽得見幾個字。

    終于聽懂了,是從金華過來的一個鎮民,受人之托,給李老師捎來東西。

    李老師拿了傘下去,與那人說話,交割東西。

    雨點打在傘面上,響亮了些,更聽不見說什麼了。

    新街的水泥路面被雨水沖刷得十分潔淨,天空是一種水蒙蒙的淺灰,鋪到很遠。

    遠到極處,卻亮起來。

    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線,那就是會稽山。

    那幾個琉璃瓦的尖頂,顔色倒淡了,不那麼觸目。

    “江南樓”也顯得灰暗,尼龍布的雨棚耷下了邊,或者縮卷起來,稀髒的。

    斜對面的鎮碑變得很小似的。

    倒是邊緣清晰。

    後面的幾方水田,可是綠色盈盈。

    李老師打的是把黃花傘,明亮的黃色在雨地裡,投下一團光暈,淺淺地印着幾朵花,微微搖曳着。

    然後,老師終于告辭了那捎東西的人,進了門洞。

     這包禮物來的正是時候,大衆小孩都圍上來,看李老師拆開包,是餅。

    小毛剛要伸手,被李老師止住了:且慢!這是一種特殊的餅,它的吃法也很特别。

    然後,李老師吩咐閃閃去拿幾張幹淨的白紙。

    閃閃拿出幾張作業本上裁下的紙,李老師說太校顧老師又拿來幾張寫大字的毛邊紙,李老師說也不行,太軟,而且不夠光滑。

    亮亮拿來的是電腦打印紙,李老師說接近了,可是代價太高,浪費了。

    最後,小季找來幾張作廢的報表紙,才通過。

    李老師讓小季将紙一人發給一張,照她的樣子,鋪在桌上,放上一個餅。

    餅是小月餅那樣的大小,殼很脆,要小心拿起,否則會散。

    餅放在一半的中間,将紙對折起來,蓋住餅,雙手捂住,一按。

    隻聽見,咔拉拉一陣細響,揭開來,餅已成一片碎屑,碎屑裡間雜着幹菜,肉末。

    然後,用手指撮着,仰起頭,張開嘴,送進去。

    果然脆香可口。

    秧寶寶有一撮沒送好,全送衣領裡去了。

    大家都笑,她自己也紅着臉笑了。

     李老師說,這是一種古老的物産,獨金華才有。

    閃閃就說:那麼古人用什麼來吃?古時候又沒有報表紙。

    李老師說:古時當然不是那麼考究,就用手掌直接壓碎。

    顧老師則說:是用薄面餅,壓碎了,包春卷樣包起來吃。

    那樣說起來,還是古人考究了。

    一邊讨論,一邊撮餅屑吃,一個上午過去了。

    雨天的午後,并不是那麼恹氣的,總有一個兩個不想睡午覺的,靜靜地做自己的事。

     這天,是閃閃不睡覺,拉出縫紉機,鋪了一桌子的布料,縫裙子。

    小世界幼兒園暑假裡要參加紹興市的幼兒彙演,放假前就開始準備。

    閃閃給大班的小朋友排了一舞蹈,讓小朋友扮成樹,其中一個則扮作小鳥,在樹林裡飛翔。

    小鳥的服裝是現有的,白紗裙,背上有一對翅膀,頭頂戴一個冠子。

    難得的是樹。

    閃閃決定給每個扮樹的小朋友縫一條咖啡色的裙子,頭上系一條綠綢絲帶,手上各舉一束葉子。

    咖啡色的滌綸布家中現成有一匹,還是前兩年有個在輕紡城租攤的朋友,急着收攤,同價處理時買來的。

    可這幾年又不興滌綸了,興咔叽,纖維麻之類的,比較透氣。

    所以,就塞在床底下,等老鼠來咬。

    老鼠卻不及換口味,不愛吃化纖,因此,還是完好無損。

    現在,閃閃就在桌前,一條一條地裁裙子。

    說是裙子,其實就是直筒筒的一身,直到胸前,前後兩邊各綴一條綠綢帶子,在肩膀上系一個蝴蝶結,就挂住了。

    縫紉機一開,很快便可做成。

    但閃閃又别出心裁,要在前胸釘兩片樹葉形的綠綢子,這就要用手工了,工程也不校可閃閃不怕,她決心做一件事,就必須做好。

     閃閃裁裙子的時候,秧寶寶就坐在沙發上。

    閃閃裁下一塊,随手往沙發上一甩,秧寶寶便伸手理一理,理成一幅幅的,不會絞在一起。

    因閃閃背對着她,完全看不見,所以就不了解秧寶寶其實是可以幫助她的。

     這個酷暑中的涼爽的雨天,人的心都變得柔和。

    秧寶寶溫柔地撫弄着這些光滑的滌綸布,将剪成葉子形的綠綢子,兩片兩片疊好。

    還有綠綢帶,分兩種,一種是寬的,系在頭上;另一種,細的,釘在肩上系蝴蝶結。

    閃閃特地去買了一塊綠尼龍綢,裁成這些附件。

    閃閃是個手腳手電落的人,隻聽見剪刀刷刷地響,裙片,綢帶,一件一件飛向沙發。

    最後,剪畢,手一撸,将剪下的碎布殘片,一把握起,糾成一團,桌面就幹淨了。

    然後拉過縫紉機,坐下,手扶轉輪前後推幾下,噔噔上了皮帶,伸手到沙發上扯過一幅裙片,兩邊一合,嚓嚓嚓地踏起來。

    裙片飛快地從針闆下走過去,走到頭時,下一幅裙片又兩邊一合接上了。

    走過去的,縫成筒裙的滌綸布落到地上,漸漸堆起,又攤下,漫了一地。

    閃閃頭也不回,一伸手從沙發上就扯過一條,好像本來就該擺得好好的,等她閃閃來扯,而不糾纏一團,分也分不開。

    她都沒有向秧寶寶望一眼,可能這隻是因為她做事專注,但看上去多少是目中無人。

     不過,秧寶寶今天氣量變得大了,她甚至有幾分欣賞地看着閃閃做活的背影。

    高高束起的馬尾辮活潑地擺動着,她的手略扶一扶裙片,就入開,身子微微一仰,扯過一幅裙片。

    腳卻一直踏着踏闆,始終不中斷。

    好像不是做縫紉活,而是一種舞蹈。

     雨天裡的午後也是寂靜的,但是含有幾分安甯的氣氛,還有幾分活路。

    天地間有一種力在運動,均衡,平穩,有節律。

    這是很滋養的季候,田裡的秧苗,還有架上的瓜呀豆的,都在明長暗長,長成最和諧的高度和曲度,纖維的疏密度,澱粉和蛋白的比例,神經分布的最佳圖案。

    所以,寂靜中,萬物都在活動,運用着它們的力。

     閃閃已經踏完了所有裙片,一條一條扯回來,用剪刀剪斷連接着的線,然後穿了針線,将綠綢帶縫綴在前後兩邊。

    這時候,她的動作就慢下來。

    因為閃閃雖然手腳快,但并不是一個粗糙的人,做事情不肯馬虎的。

    沒了縫紉機的聲響,房間埯安靜下來,沙沙的雨聲罩着,久了也沒有聲音了。

    閃閃低頭縫了一會兒,忽然不擡頭地說:看見沒有?就這樣縫,又不難!秧寶寶不相信地站起來,看着閃閃的背後,馬毛巴很安靜地伏在後頸上。

    閃閃又說:針和線就在縫紉機抽屜裡,用一種咖啡色的線。

    秧寶寶走過去,挨着閃閃的身子,拉開縫紉機抽屜,取出針線,穿了進去。

     秧寶寶是個細心的孩子,她先不急着縫,而是拿了閃閃縫好的裙子,對比了位置,用滑粉打上印子,才開始動針線。

    她很慎重地送進針,抽出線,針腳細細的。

    速度當然比較慢,大約閃閃縫三條,她才縫一條。

    然後,是綴葉子。

    這比較簡單,隻需綴幾針,讓葉子垂着,但是要換一種綠線。

    時間就在一針一線中過去了,雨聲也悄然而止。

    等李老師出來,走過陽台,看見天空上出現了一道彩虹,從東邊躊向西邊。

     這天的藥,是亮亮送去醫院的。

    李老師又讓他帶上幾個金華餅和幾張報表紙,好壓餅吃。

    秧寶寶沒再想,會不會帶她去。

    她問自己,就算帶她去,她難道空着兩隻手?她帶什麼去送給陸國慎呢?這裡,樣樣東西都是人家的。

    秧寶寶頭垂得很低,專心縫綴,注意着針不要抽得太緊,也不要太松。

    縫好的裙子,一件一件擺開着,确實很好看。

    天晴了,陽光照射在街對面的“江南樓”上,已是夕陽,清潔的,柔軟的,姜黃色的。

    地面,牆面,一下子收幹了,露了白。

    街上又有了人,向西邊鎮中心走去。

     縫工,一直到晚飯後才結束。

    秧寶寶也學着閃閃,手在沙發上,地上,一撸,将線頭團起來。

    再又将攤開的裙子一件件疊好,摞起來。

    她做這些的時候,閃閃都沒說話。

    這樣更好,倘使要誇獎她,說不定她扭頭就走。

    這一大一小,其實都是犟性人,所以,都繃着臉,不說也不笑地做完了一切。

    清澈的天空上,星星一下子布滿了,雖主冰像雨天時那麼涼爽,可空氣潔淨極了。

    遠遠望去,鎮碑下又紮一堆人,幾乎聽得見說話的聲音,那種外鄉的口音。

    秧寶寶沒有跑下去,她搬了張椅子坐在陽台上,乘涼。

    有些小蟲子在耳邊嘤嘤地飛,是從田野上飛來的,莊稼地裡的昆蟲。

    幾方水田在暗裡閃爍着熒光。

    很多事情變得遙遠了。

    在這種多變的暑天裡,溽熱,恹氣,以及突來的涼爽帶給的歡愉,惬意,調節着時間的漫長和明快,将此奇異地結合在一起。

    其他季節的人和事,因是在另一種節奏裡面,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柯華公路隐在暗中,灰白的一條。

    這鎮子又恢複了它僻靜的面目。

    螢火蟲漸漸多起來,亂舞着,畫着交錯的短促弧光,又漸漸為亮起來的月月光覆蓋,冥暗了。

    月亮升上來了。

    先是有一些煙狀的雲缭繞在周圍,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