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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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彎新月走了出來,皎潔無比。

    暗裡的一切都浮起了起來,斜對面,鎮碑石欄杆的接縫都看得清似的,人也有了輪廓。

    天際上的會稽山呈現出了線條,可卻變得遠了。

     這個小鎮子,簡直就是在地球的邊邊上,前面是那樣,那樣遼闊的地方,它的這一點點喧嘩誰聽得見呢?隻是一隻小蟲子一樣的嗡嘤。

    月亮升上天空的時候,天空明亮了,可底下又暗了,好像往下沉了一沉,影子貼到了地上,變得更小了,小人國似的。

    夜晚真是不得了,什麼都現了原形。

     早晨,秧寶寶誰也沒告訴,去了沈婁。

     雨過天晴,氣溫又升高了,還隻是七點來鐘,太陽已經相當烤人了。

    秧寶寶戴了一頂遮陽帽,手指頭勾把錢包,快快地走着。

    她要到老屋裡去找一樣東西,帶着去看陸國慎。

    無遮無擋的大太陽地兒裡,走着這麼一個俏麗的小人兒,遠遠地看,就好像走着一個小花蟲子。

    迎面有沈婁到華舍鎮上班的人走來,不認得秧寶寶了,再加上急着趕路,什麼話也沒有的,從秧寶寶身邊騎車過去了。

    秧寶寶就把頭低下,也不與他們招呼。

    鵝娘從院子裡踱出來了,它們辨得出生人熟人,所以并不對秧寶寶咬,而是很安靜地從她腳邊踱過去。

    狗也是認人的,一點不驚,由着秧寶寶走下路,進了村莊。

    莊子裡靜靜的,暑氣早已蒸騰起來。

    秧寶寶不想遇見熟人,将帽子拉下來,遮住臉,目不旁視地走過橋,向老屋走去。

     公公不在,大雞喝茶還沒回來。

    秧寶寶走過穿廊,到了後邊的園子。

    她不由站住腳,停要了穿廊口上。

    園子裡一派雜蕪,南瓜架,葫蘆架,豇豆架,全倒了,擠在一簇,荒草從瓜豆間密密地冒出來。

    池塘裡的落葉,厚起到池沿邊,破出一點洞,露出漲滿的清澈的水,略顯出一些生機。

     秧寶寶試着走下台階,邁進菜園,可地面上爬滿了藤蔓,伸不進腳去。

    她又試着抓住一架藤,豎它起來,豈料早已叫亂草纏住了,根本拉不動。

    秧寶寶放棄了努力,直接從藤架上踩過去,在草叢中尋找着,看能不能找出一隻葫蘆,或者南瓜,抑或是一隻紅番茄,哪怕是一把豇豆也行。

    她的腳踝很快叫竹片劃破了,手指頭也破了,汗,糊住了眼睛。

    她沒有看見她要找的果實,倒是看見藤蔓下的草叢裡,各色蟲子在飛快地爬行。

    她沮喪地退了回來,這才看見,穿廊口的台階上,擁了一群雞,看着她。

     公公養的雞,是瘦巴巴的,身架子小小的,可是眼睛卻很銳利,有一副精明相。

    它們有的單立一條腿,有的側了身體,後邊的則伸長了頸子,好看得到前面的情形。

    它們一律沉默着,帶着世事通達的表情。

    真是誰養的像誰,它們都有些像公公呢!在它們的注視下,秧寶寶甚至感到了自己的狼狽。

    她從藤蔓中掙出腳,走上台階,雞們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目送着秧寶寶走進穿廊。

    竈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黑洞,四壁熏得漆黑,地上散着柴禾,竈台邊的醬油瓶也成了黑瓶。

    頂上有巨大的蜘蛛網挂下來,蒙在秧寶寶頭上。

     秧寶寶走回到天井裡,喘息着。

    太陽曬到了半邊地,地上的石闆又碎幾塊。

    雞們這時也來到了天井,在她腳下漫步着,啄着食,發出咕咕的深沉的聲音。

    秧寶寶擡頭看看屋檐下的窗子,玻璃的灰厚起了,窗格子的木頭顯然朽了,斷落了幾條,隐約可見窗裡有一幅幔子,垂落了半幅,好像在動。

    秧寶寶不由有些害怕,退出院去。

    雞們又朝她簇擁過來,在院門口站住腳,停在門檻裡面。

    院子外圍的水杉去是欣欣向榮,挺直的樹幹,葉子在陽光裡閃亮。

    拉開些距離看,散了架的老屋又聚擾起來,有肩有脊,有梁有架,老屋的神還沒散。

    秧寶寶一步一回頭地,離開老屋。

    走遠一步,老屋倒好像近了一步,等她走到橋頭,老屋又回複到先前的樣子,她看見了老屋頂上的煙囪裡,升起了炊煙,就像她和媽媽離開老屋去華舍鎮的那天。

    那已經是多麼久的事情了呀!漸漸地,她又好像看見老屋的院子裡,有個小女孩在晾着洗幹淨的頭發,一邊蹬着凳子爬上去,拉開鴿籠的門,藏進一些寶貝。

    那就是她自己呀!連自己都變成久遠的事情了。

     走過橋的時候,公公迎面來了。

    她喊一聲公公,想她其實是聽不見的,就走了過去。

    不料公公卻喊住她,讓她跟去老屋。

     秧寶寶走在公公後面。

    公公總是背一隻籃,籃上罩着一件藍布衫,布衫下面有一兩塊點心,喝茶沒吃完又帶回來的。

    公公的褲管下,露出小腿肚,盤着老樹根一樣的靜脈血管,一串一串。

    腳踝很細,走路略叉開着,每一落腳都像要戳進泥地裡去。

    這是一雙出過大力氣的腿腳,一世沒有清閑過。

    秧寶寶跟了公公走進天井,雞們本是停着的,此時都活動起來,撲扇翅膀,伸縮頭頸。

    公公便在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罵聲:格賊娘養的賤胎!在公公的咒罵裡,雞們加倍活潑着,有一隻還飛到屋檐上,像隻鴿子似的停着。

     公公走進屋裡,拿出一支圓珠筆芯和三張信紙,三張信殼,讓她寫三封信。

    秧寶形容詞趴在石條凳上,再加一張小闆凳當桌子,鋪開了信紙。

    雞們也都圍攏過來,那隻屋檐上的,則俯瞰着這一幕。

     信是公公寫給兒子的。

    一共三個兒子,住在三個地方,但因為信的内容是一樣的,所以公公隻需口授一封,再抄寫兩封。

    信的擡頭,依次為大兒,二兒,三兒便可。

    信的内容其實很簡單,就是兩個字,要錢。

    但公公是個重禮數的人,開頭要道平安,問安好。

    接下來是訓導,有關處世為人,養家教子。

    要錢呢,并不直接地要,而是回溯以往,曾有幾次,兒子你要替為父蓋房,為了不拂你們的孝心,所以,思來想去,還是從使為好。

    無須多,隻一千元足矣。

    最後,還要說些“勿念”,“自保”一類的客套。

    不過,這一套繁文缛節都被秧寶寶簡化了,她不怎麼懂得公公半文半白的話,更不知如何下筆,但她抓主主題:要錢,一千元!所以,意思是明确的。

    隻是字數太少,她又寫得緊湊,一張紙,隻頂上三行半,看上去很不勻稱。

    于是,她在第二封信上就改進了格式。

    放大字,開闊行間,一句一換行,看上去像新體詩,簿面上好看許多。

    等她寫完三封信,又照樣子寫了信封,已經日近正午。

    公公的竈間燒火,煙囪冒出了白煙,老屋變成了她方才在橋頭想像的那一幕。

    雞們呢,也與她熟識了,不那麼警惕地釘着她,而是散開來,悠閑地踱步。

    從天井的角度,通過穿廊看到後院,蕪雜的枝葉忽變得錯醫治有緻,金光爍爍。

    老屋又回來些生氣。

    秧寶寶在石條凳上坐了一會兒,等公公從竈間裡出來,将寫好的信和圓珠筆芯交給公公。

    公公又讓她留一留,去到房内,拿了一隻皮鞋盒,交給秧寶寶。

    打開一看,隻見金黃的麥草上卧着七八個雞蛋,小小的,尖尖的,蛋殼特别薄,透着亮,嫩紅嫩紅的。

    公公說,這都是小母雞的頭生蛋,特别滋補。

    秧寶寶将盒蓋合上,小心地捧着出來。

    現在,她可以去看陸國慎了。

    到老屋總歸會有收獲的。

     回到李老師家,連李老師都已經吃過午飯,睡覺去了。

    她把鞋盒放進她的小床下面,才去吃飯。

    心裡盤算着,什麼時候去看陸國慎,又如何去看。

    她曉得陸國慎住的是柯橋人民醫院,那麼就應當乘中巴去柯橋,到了柯橋總歸能問到。

    為了不和閃閃他們撞見,她決定下一天的上午去,這樣就錯開。

    等一切盤算好,飯也吃好了。

    她将剩菜用紗罩扣好,碗筷拿到水鬥裡沖幹淨,就回自己的房間,躺上了床。

    為防止小毛來這裡,不小心撞碎雞蛋,她下半天哪裡都不去了,就在這裡,守着。

     人們都在睡覺,誰都不知道秧寶寶的計劃。

    午睡起來,依然是那一套節目:收拾,煎藥,滗藥,燒飯,收衣,洗澡。

    秧寶寶自始至終盤腿坐在床上,墊着膝蓋寫着暑假作業。

    李老師和顧老師都叫她到桌上來寫,她都不聽。

    等房間裡沒人時,她則迅速溜下床,從床底拖出皮鞋盒,揭開來看一眼,又合上,推進去,複又上床坐好。

    這樣反複折騰了五六趟,天色也近黃昏了。

     黃昏的澄淨柔和的光線裡,蔣芽兒的爸爸又從樓底下走出來,越到街對面,在“江南樓”與那水泥二層小樓之間的空當裡,站着,抽煙。

    “江南樓”還沒有上客,門窗大開着,空調機停歇不動。

    蔣老闆在這時節的光裡,變得清俊了一些。

    他臉上帶着深思的表情,就像一個哲學家。

     小毛過來叫她吃飯了。

    小毛叫她“寶姐姐”,是閃閃興出來的,多少有些促狹的意思,秧寶寶就裝做聽不見。

    不過,通過縫裙子的事情,秧寶寶與閃閃心底下其實是和解了,面上還是不說話,因為都是驕傲的人。

    秧寶寶暗裡還有些佩服閃閃,覺得閃閃聰明,竟然設計出這樣的舞蹈和服裝。

    所以,兩人的關系就順多了。

    可是閃閃到底是不好比陸國慎,和陸國慎不說話和閃閃不說話不同,這裡面不單是使氣的意思,還是難過。

    想起陸國慎,秧寶寶不由就有些難過。

    她想起她和陸國慎之間的小秘密:每天早晨,送她到門口,她小小地一揮手。

    她們兩人是很知己的,可是不知怎麼就鬧成了這樣。

     吃飯的時候,從醫院回來的閃閃在講,昨晚陸國慎住的婦産科病房裡,六個産婦生了六個小姑娘。

    聽醫生說,很奇怪的,要就是一起生男孩,要就是一起生女孩。

    有老人說,觀音娘娘送小孩,是一船一船送的,一船男孩,一船女孩。

    秧寶寶聽到耳朵裡,心裡記下了,陸國慎住的是柯橋人民醫院婦産科。

     買得個?,上種紅菱下種藕。

    田塍沿裡下毛豆,河?邊裡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蔥韭。

     第二天一早,秧寶寶出門了。

    她把遮陽帽壓低,好像怕被人認出來。

    錢包挂在手腕上,騰出手捧住鞋盒,往菜市場那邊走去。

     菜市場後邊,有一塊空地,停着一些中巴,就是汽車站了。

    這些中巴沒有固定的發車時間,一律是等人上齊再發車。

    發車後,沿途隻要有人上,必定停車,直到塞滿為止。

    所以,秧寶寶要多走幾步,到車站上車,這樣才能坐到座位,保證雞蛋安全。

     此時,去柯橋上班的人已經走了,到紹興或者杭州辦事的人,也趁早走了。

    所以,人就不多。

    車呢?則耐心地等着。

    開車人就站在車旁抽煙,說話。

    這片空地原先也是農田,然後廢了耕,作了停車常車輛将它幾乎碾成一個坑,下過雨,幾天後還泥着。

    秧寶寶生怕摔跤,小心地繞着水窪,一腳高,一腳低地來到一部挂了“紹興”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