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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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刺州的形勢的确在變。

     周維國自從省城開了保安會議回來,接連又開了幾天軍事會議,讨論既要抽調隊伍支援章縣,又要确保刺州五縣治安的辦法。

    保安司令部參謀長是随同周維國出席省保安會議的,他帶來個&ldquo确保地方治安清匪剿共方案&rdquo,在會上做了報告。

    大家見是上面定下的辦法,沒什麼意見,照辦就是。

    可是在讨論抽兵援章問題時,議論就多了,誰都有困難,誰都不願去,結果拟了條&ldquo先成立各縣鄉團,然後相機挺進章縣&rdquo的決議。

    理由是&ldquo地方兵力空虛,匪患猖獗&rdquo,報省請示。

     為了成立本州地界鄉團,會上又議了個&ldquo召開各鄉紳共議國是&rdquo辦法。

     于是在本州地界各知名豪紳、實力派,不論在朝在野人士,在同一時期内,幾乎都接到周維國司令的大紅金字請柬。

    這份請柬引起各方議論和各種猜疑,以他們的經驗判斷,這頓飯是不大好吃的。

    過去民軍時代,也曾有過這樣例子,什麼司令、師長、旅長給大家派了請柬,等大家盛裝赴宴,酒過三巡,就當堂宣布要籌糧饷若幹,槍支若幹,點名攤派,限期交結,如有違抗,傳令官就出來傳令:&ldquo司令有令,請某某先生等暫時留步!&rdquo所謂&ldquo留步&rdquo,隻是說得文雅些,實際就是扣留。

    一直到具結清楚,表示如數照繳,才又:&ldquo司令有令,某某先生等可以回家。

    &rdquo 自然也有人樂意幹這勾當,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渾水可以摸魚,上面派的是五千,他向下面要一萬,油水不薄。

    而所用方法也是一模一樣,叫作&ldquo上行下效&rdquo,隻是他們召開的是各戶家長會議,不是什麼&ldquo宴請&rdquo。

    屆時豪紳老大照樣把&ldquo聖旨&rdquo一讀,就叫各戶家長當場認捐、具結、限期交繳,如膽敢違抗,也來個:&ldquo保長有令,某某家長等暫時留步!&rdquo輕則在鄉公所過夜,重則送衙門法辦。

    物極必反,不過今天的老百姓已和從前不同了,因勒索過多而激起民變的也不在少數,有聚衆請願,有搗毀公所、打死保長的。

    因此鄉紳老大總是搖頭歎氣:&ldquo公益事越來越難辦。

    &rdquo 周維國這份大紅金字請柬,又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該不會又是民軍首領的那一套?去赴會嗎?為難;不赴會嗎?也為難。

    有人說:&ldquo為什麼不去請教請教為民兄?&rdquo他朝裡有人,消息靈通!一聽許為民也決定參加,才安下心參加。

     那在刺州地界有鼎鼎大名的許為民,确也收到同樣一份&ldquo請柬&rdquo,與衆不同的是這份請柬不是由普通人送來,而是&ldquo專使、專程&rdquo送來。

    而那&ldquo專使&rdquo又不是别人,正是刺州大紅人&mdash&mdash黨部書記長吳當本。

    那吳當本誰都知道是個有名的&ldquo無事不登三寶殿&rdquo,他長途跋涉,親上池塘,自然有&ldquo重要公事&rdquo。

    因此一經通傳,許為民就親身出迎了。

    這年在四十以上,戴金絲眼鏡,西裝革履,一手挾着公事包,一手揮動文明杖的大人物,一見許為民就滿口&ldquo許老&rdquo&ldquo老叔&rdquo,叫得怪甜。

     當時他們在許公館台階上見了面,吳當本就笑容可掬地先來個:&ldquo恭喜老叔,吉星高照。

    &rdquo許為民卻也滿懷敬意笑道:&ldquo我一不做官,二不發财,何喜之有?&rdquo吳當本用手指了指自己鼻尖:&ldquo你看,我這個有名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都登上寶殿了,還不是有好事!&rdquo說着,兩個哈哈大笑,攜手共進大廳。

    坐定,用茶已畢,吳當本忽顧左右而問:&ldquo許老,此地諒無外人?&rdquo許為民看來勢就知道必有要事商量,便說:&ldquo外人倒無,還是到密室去談好。

    &rdquo這樣,他們又進了許為民經常用來密議大事的密室。

     雙方坐定,用過另一道茶,吳當本便打開公事包,從裡面拿出兩隻印有&ldquo刺州保安司令部&rdquo大信封,恭恭敬敬地呈了過去,開口說:&ldquo保安司令部周維國周司令向老叔緻意,并派小侄親送請柬一道、親筆信一封。

    周司令因軍務繁忙,不克親自登門拜訪,多請原諒。

    &rdquo 許為民确也有些意外,從周維國坐鎮刺州後,他們從無往來,雖說過去凡有人當權于刺州必來登門請教,成為慣例,周維國一不登門請教,二從不理會,他心裡正有幾個疙瘩,摸不清對方态度,是看不起呢,還是對自己有意見?這時竟有親筆信來,而且還派了這樣一個大人物送來,也有幾分得意。

    但這老奸巨猾的家夥,在政界混了多年也知道作态,以擡高身價。

     當時裝作無動于衷地接過那封親筆信和請柬,略為浏覽一下,便放過一邊,說:&ldquo多謝周司令的美意,小弟還沒登府請教,他卻先寫信來了。

    &rdquo吳當本道:&ldquo老叔這份心意,周司令早心領了。

    小侄今天奉派前來,原有要事奉商,臨行前,周司令再三緻意,務請老叔支持。

    &rdquo他輕輕地咳了兩聲,這是他遇有重要話要談時慣有的做法,以示鄭重:&ldquo當前刺州大勢,老叔是知道的,内有匪亂,外有共軍,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周司令關心民間疾苦,以黨國為重,坐鎮以來,建樹雖多,苦于無法治本清源,救民于水火之中。

    老叔向以鄉梓為重,威望霍霍,誰個不敬畏三分,此次遣派小侄前來,實有所求&hellip&hellip&rdquo 許為民暗自得意:你這周維國也搞不下去了,才來請我,暫時探探口氣再做理會。

    便謙虛道:&ldquo人老了,無用,說幹事業,還是要你們這些年輕有為的人來。

    &rdquo吳當本連稱:&ldquo老叔謙虛了。

    &rdquo又說:&ldquo周司令準備日内召開本州地界五個大區的治安大會,共商國是。

    這次會議關系重大,務請老叔帶頭參加。

    刺州事,誰都知道沒有老叔參加,就解決不了。

    &rdquo許為民心裡明白幾分,卻說:&ldquo吳書記長說錯了,我是井底蛙,見識淺,一向株守在家,外面事知道不多,幫不了周司令的忙。

    倒是少不了你這個少年英俊的幹才!&rdquo吳當本連稱:&ldquo老叔過獎,過獎!&rdquo之後,又鼓起如簧之舌:&ldquo周司令的意思是想通過這次治安會議成立各鄉鄉團&hellip&hellip&rdquo 許為民打斷他問:&ldquo人呢,槍呢,糧饷呢?&rdquo吳當本繼續說道:&ldquo已議過,都有出處。

    隻是在人選方面,尚費躊躇,周司令自兼刺州鄉團總司令,下設各區司令。

    老叔為南區大戶,又是德高望重。

    南區為刺州首富,人人都說得刺州就得刺州五縣,得南區就得刺州,可見南區地位的重要。

    如此重任,周司令說,非請一賢能有為的人擔任不可,這樣擔子就落在老叔身上了。

    &rdquo 許為民忽然起身放聲大笑,連稱:&ldquo你們找錯人了!找錯人了!&rdquo一會兒又坐下提問:&ldquo當年有所謂團練,今天提出鄉團是不是一回事?&rdquo吳當本道:&ldquo所謂鄉團,顧名思義,就是為鄉梓治安服務。

    與當年團練不盡相同。

    &rdquo許為民故示吃驚道:&ldquo刺州匪患雖深,但有周司令、中央軍坐鎮,正安如磐石,還要成立鄉團,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rdquo吳當本當即解釋道:&ldquo老叔所說極是,周司令年少有為,中央軍兵強馬壯,刺州治安自然無慮。

    但由于共黨在江西慘敗,殘餘共軍尚有向我方突圍侵擾可能。

    刺州地處戰略要害,距章縣隻有五百餘裡,而章縣現處風雨飄搖,一日數驚境地。

    中央深謀遠慮,認為如要确保地方治安,非動員民衆以收配合作戰之效不可,這就是倡組鄉團的原因。

    &rdquo 許為民頻為點首:&ldquo俗語有雲:好花需綠葉扶持,道理我明白。

    不過,我算什麼綠葉,就怕扶持不了好花!&rdquo他也有意思要刺一刺吳當本:&ldquo拿我們小小南區來說,僅許天雄這股匪幫,就無奈他何,而周司令安坐大城從不過問,我無實力,對付許天雄尚且如此,如何說得上與中央大軍配合反共?&rdquo又問:&ldquo周司令對許天雄有何看法?&rdquo吳當本勸說半天還沒個着落,知道他和許天雄矛盾深,便故意說:&ldquo隻要老叔肯出山&hellip&hellip&rdquo許為民反問道:&ldquo如果我不出山呢?&rdquo吳當本微微一笑:&ldquo很難說周司令不去起用他!這樣南區天下便不再是老叔&hellip&hellip&rdquo 有人進來通知開飯。

     膳中,吳當本重提出山事,許為民問:&ldquo你是在朝官,我且問你:共軍對本州威脅到底有多大?&rdquo吳當本道:&ldquo照共軍慣用的奔襲戰術看,他們如要攻打本州,隻要兩天一夜。

    &rdquo許為民又問:&ldquo周司令在本城的實力又如何?&rdquo吳當本道:&ldquo我們是自己人,不能不說老實話,相當空虛。

    &rdquo許為民神色一變:&ldquo抵擋得住共軍嗎?&rdquo吳當本道:&ldquo如果抵擋得住,也不用請老叔出山啦!&rdquo 許為民至是放聲大笑:&ldquo擺了半天龍門陣,才說實話,為什麼不早說?&rdquo吳當本道:&ldquo我怕老叔摸清周司令底細,更下不了決心!&rdquo許為民正色道:&ldquo虧你我是世交,這點也不了解!共産黨如果來,我還有什麼好活的?我全副身家都在這兒。

    周司令打敗了可以撤退,我就是無路可退。

    請你轉告周司令,一切放心,我人雖老,身體還結實,可以再幹三幾年!&rdquo吳當本也大為振奮,緊緊拉住許為民的手:&ldquo老叔,我知道你一定會出山。

    &rdquo許為民卻又說:&ldquo反共我不落人後,但在南區,有我就不能有許天雄,我得把話說在前頭!&rdquo吳當本滿口保證道:&ldquo周司令既已荷重老叔,哪有再找許天雄之理,一朝不能有二君呀!&rdquo許為民舉杯:&ldquo一言為定!&rdquo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二 周維國宴請群&ldquo雄&rdquo的那一天,許為民穿了身藍絲夾袍,黑緞子馬褂,紅頂子瓜皮帽,黑緞子厚底鞋。

    乘着特制私家人力車,由四名挎着匣子槍的商團丁,前呼後擁地擁進城。

     在中山大街,他看見受邀的四鄉豪紳老大也服裝整齊地在趕路,他們都對他熱情地招呼,親切問好,而他俨然以司令自居,威嚴地端坐在包車上,隻是微微點頭還禮。

     不久,他到達保安司令部門口,吳當本早在大門前迎候,他們互相拱手問好,許為民歉聲道:&ldquo遲到了。

    &rdquo吳當本卻說:&ldquo不遲,人還隻到三分之二哩!&rdquo他被迎進去,沿途站崗的衛隊都給他敬禮,他表示非常滿意,偷偷問吳當本:&ldquo他們都知道我已當區司令?&rdquo吳當本乘機買好道:&ldquo老叔的威名,在保安司令部内哪個不知道!&rdquo他點點頭。

     從大門口走過三道戒備森嚴的大拱門,就是保安司令部大堂。

    這個寬敞高大到足以做室内足球場的大堂,一向被人稱為&ldquo白虎堂&rdquo,舉凡處決要犯都在這兒過堂。

    普通人到了這兒,都不免膽戰心驚。

    但議論大事,有時也在這兒舉行,它算是刑堂又是禮堂! 今天這白虎堂布置得特别花彩,擺了近二十台酒席,還點綴一些盆花,正中高懸&ldquo蔣委員長像&rdquo和他親筆題的四個大字,做&ldquo禮義廉恥&rdquo。

     這時,大堂之上,已到了不少豪紳、名流。

    在鄉裡他們個個是有身價的人,平時對人威風凜凜,神氣十足,可是一到這兒,卻像剛出洞的小老鼠,小心翼翼,低聲下氣。

    許為民自以為是見過大場面,而且又是未來司令,神态風度自是不同。

    他安步自若,談笑風生,雖到處有人與之拱手為禮,恭稱聲&ldquo許老&rdquo,他還是昂首闊步,愛理不理。

     吳當本當時把他直迎進貴賓室。

    那貴賓室裡自是另有一番氣氛,早有不少軍政大員在内,吳當本逐個替他介紹,這個是參謀長,那個是政訓處長、軍法處長、縣長、團長、商會會長。

    他在這些大人物中,自覺短了半截,态度也變得謙恭而有禮貌。

    可是到了東區的林金水也被迎進貴賓室,他又覺得比這個姓林的高出半個頭,神态也傲慢起來。

     這林金水雖在地方上混了二十多年,做過民軍團長,有小小虛名,卻是隻紙糊老虎,有名無實,别說全州擺不上他的位置,即使在東區知名人士中,也不過是個二流貨色罷了。

    為什麼這二流貨色竟然也擠進貴賓室?難道東區真的可憐到這地步,連個像樣人才也派不出?許為民心裡兀自不服氣,那林金水倒是相當殷勤,伶俐地對許為民叫了聲:&ldquo許老!&rdquo許為民隻冷冷對他點頭,話也不多說一句。

    過了一會兒,北區、西區也有人被延請進來,這些人在許為民眼下也不過是二三流角色罷了。

    他想地位不同,身份有别,何必與這些人多費口舌應付?他略作應酬,便想走開,不意這時竟有人進來通知:&ldquo請貴賓入席!&rdquo 回到大堂,大部分人都已入席,隻剩下兩三席沒人敢坐,大概是等貴賓室的貴賓。

    許為民遲疑着決不定該坐哪一席,要是把他放在林金水一席該怎麼辦?正猶豫間,吳當本已過來了,低聲說:&ldquo許老,請坐首席!&rdquo和他在一起的又是參謀長、政訓處長、商會會長、吳當本等一流人。

    至于林金水等則被招呼到次二三席上,他大為得意,心想:&ldquo周維國到底是場面上人物,有眼光!&rdquo口裡卻說:&ldquo我怎麼可以坐在首席,讓我和他們一起吧。

    &rdquo吳當本哪兒肯,一把拉住,還特别招呼:&ldquo這是周司令的意思。

    &rdquo他笑了笑也就當仁不讓了! 席位大體安排已定,卻不上菜,在首席主位上還空着,大家都知道大人物還沒出場。

    突然間,從後堂匆匆走出一位戴少校領章的軍官,筆挺地站着,以霹雷巨響,厲聲喝道:&ldquo周司令駕到&mdash&mdash立正!!&rdquo大堂之中大起騷動,有人因這一聲&ldquo立正&rdquo像觸了電直跳起來,有人膽戰心驚地半天站不起身,也有人業已起身又複摔倒,有人把杯筷碰翻,發出玻璃破碎響聲。

    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