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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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源蔡老六一天沒出門,在家裡等他們。

     此人身高力大,比平常人總要高出半個頭。

    四十上下,體重一百八十磅,臂長肩寬,走起路來,略微有點駝。

    為人樂觀、開朗,好打抱不平,作風粗糙,有時還有點冒失。

     二十歲那年,他跟村上一位同鄉叔伯過番石叻,因為粗手粗足,氣力又大,找不到輕活幹,被碼頭工頭看中,找他去當碼頭工人。

    他一人可以幹兩人的活,但食量卻要吃三個人的,有人說:&ldquo你這樣大食法,怕不吃窮!&rdquo他卻笑着說:&ldquo為人辛苦,還不是為個吃字!&rdquo幹了十多年活,把腰壓彎了,年紀增加一大把,不僅兩手空空,相反地卻吃了一場不小官司,被遣配回鄉。

     原來這些碼頭工人在碼頭幹活,常常遇到紅毛工頭找麻煩,進碼頭要搜身,出碼頭也要搜身,有時還要嘗點足踢拳打的滋味,老六對這些不平等待遇甚為不平。

    他常說:&ldquo我們憑氣力吃飯,為什麼要受這樣侮辱?&rdquo有人說:&ldquo我們在人家地頭找飯吃,算啦。

    &rdquo有人卻故意激他兩句:&ldquo爹娘枉生了你這個大食兒子,有這樣一大把氣力,對紅毛也隻好低聲下氣。

    &rdquo老六口裡不響,卻暗暗在想辦法要出這口氣。

     一次,大洋輪運來大批貨趕着要卸完出港,大家已累了整整一天,想歇歇,喝口水,吃吃飯,那紅毛工頭卻一疊聲地盡罵人:&ldquo不幹活,盡偷懶,老子開除你!&rdquo有個同事實在支持不住,要求給他吃吃飯再幹,那紅毛工頭不理,竟又揮起拳來:&ldquo你不幹活,做懶漢,想死?&rdquo那碼頭工人平心靜氣地解釋:&ldquo你沒看見,我從清早幹到現在,沒歇過。

    &rdquo那紅毛卻說:&ldquo我操你個娘,你偷懶,你壞!&rdquo一連給了他幾拳,那碼頭工人,一時受不了,也頂了他幾句:&ldquo你也有娘,為什麼這樣罵人?&rdquo紅毛更加嚣張了,放聲把大家都罵了:&ldquo你們靠老子吃飯,老子就要罵你們。

    我說,我操你們所有中國豬&hellip&hellip&rdquo一時所有中國工人都停下手,表示抗議,那紅毛工頭,揮着拳,直沖到他們面前:&ldquo你們也想死了,趕快給老子幹活!&rdquo 大家沒動手,那紅毛一時拿他們沒辦法,就逐個去打耳光:&ldquo搬!搬!&rdquo當他迫近老六時,還沒來得及動手打人,那怒火中燒的老六,已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抓住他的褲帶,隻輕輕一提,就把那紅毛工頭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投進海裡去。

    那時他們都在英國貨船甲闆上工作,船上的紅毛,看見中國人&ldquo行兇&rdquo,想迫中國海員來抓人,中國海員卻說:&ldquo去你媽的!&rdquo沒一個肯動手,那貨船一面發出呼救信号,一邊揮動紅毛水手親自動手抓人。

     碼頭工人見出了這大事,都勸老六趕快逃。

    老六卻鎮定地說:&ldquo大丈夫敢做敢當,讓他們來吧!&rdquo碼頭工人聽了他的話都很感動,大家齊聲叫着:&ldquo我們生同生,死同死,他們敢來,我們就抵抗!&rdquo一時雙方就在甲闆上格鬥起來,一直到殖民地政府派出大隊武裝警察趕到,抓走了所有中國工人,才息了這場惡鬥。

     在法庭上,老六從容不迫地說明經過,并拍拍自己胸膛說:&ldquo這件事我一人幹,我一人擔當!&rdquo紅毛法庭當然為紅毛服務,法官最後判了老六:背笞一百藤條,進苦工監五年,刑滿遞解出境。

     老六在服刑期間,有朋友幫助,自己也是個無憂無慮的人,倒也不覺得怎樣。

    這時同被監禁在苦工監裡的有中國人、印度人,也有馬來人;有普通刑事犯,也有政治犯。

    老六在那兒,認識一個中國人,患有嚴重肺病,但為人極剛直和氣,學識又豐富。

    老六見他體弱多病,做不了苦工,常常自動把他那一份也做了。

    而他也教老六讀書識字,講講為人和革命鬥争道理。

    兩年後,那個人才告訴他自己是個共産黨人,雖然坐牢,和黨還有聯系。

    當老六要求入黨,他就充當起介紹人,吸收老六入黨。

    當老六刑滿被&ldquo遣配出境&rdquo,那位同志告訴他:&ldquo我還有一年刑期,你先出去,要好好為黨工作。

    &rdquo老六問:&ldquo我找誰呢?&rdquo那同志道:&ldquo在你故鄉,這幾年革命發展得快,一定有黨,你到了那兒就去找黨。

    你一定要找,一定能找到!&rdquo 這樣,老六便被遣配回鄉。

     老六家無寸地,隻有祖遺老屋一間。

    返鄉後,算是兩袖清風,為了生活想進城當苦力,沒有機會,見本鄉有人當魚販,也挑起魚擔當魚販。

    他天未亮進城,在魚行街販些鮮魚蝦,挑上四鄉叫賣,幾年來生活還馬虎得過。

     老六口才好,學了些文化,性好音樂,會寫,能說能唱,特别喜歡編褒歌,隻要把他順口溜的褒歌記錄下來,就是一首好歌。

    在石叻坐牢時,那位同志見他能說會唱,曾送一把吉他給他。

    出獄後,他一直帶着它,每當心情悒悶,就兀自彈唱起來。

    他做買賣也有個特殊方法,是從那些打拳賣膏藥的學來的。

    他把魚擔挑到行人衆多的地方,停下,拿起吉他先彈一會兒,唱幾首褒歌,然後動手做買賣。

    婦女喜歡他,小孩也喜歡他,他們親昵地稱呼他做&ldquo洋琴鬼&rdquo。

    他買賣公平,不會把臭魚當好魚賣,遇到顧主青黃不接時候,也樂于通融,記一筆賬,下回再付。

     老六雖說為人忠厚和氣,卻也做過一件被認為&ldquo憾事&rdquo的。

    對這件事,他内心不安,鄉人也很難諒解;但當時,他怒火沖天,喪失理性,一時想不開,動手就幹。

    原來他年幼喪母,父親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

    年輕時混了多年民軍,什麼沒學上,兵油子壞習氣,嫖、賭、抽樣樣拿手。

    他家底本不厚,在祖父時代不過是中等人家,經他那不長進的父親一嫖一賭一抽便光了。

     這個煙鬼現年已六十,幹癟萎縮像個活僵屍。

    他既沒有賺錢本領,又不願意勞動,每天隻會伸手要錢,錢沒到手就裝死,說盡好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指天發誓:&ldquo隻有這一次,以後我再不戒煙,天誅地滅!&rdquo錢一到手又是一副面孔,生猛得很,成天泡在大煙館與那些煙鬼朋友吹牛鬼混,這老鬼不但擅于撒謊,而且狡猾陰險,品質惡劣。

    在老六出洋期間做了一件傷風敗俗的事,奸污了自己兒媳,并且使她成孕。

     老六老婆玉蒜六歲時就被賣到蔡家做童養媳,十五歲時正是老六二十歲,由老煙鬼做主成了親。

    她身體瘦弱,發育不全,一味長高,有人說她是個竹竿型的女人。

    和老六成親不久,老六便出洋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年,有時一年寄一次家信,有時兩三年才寄一次。

    當老六吃官司時則完全音訊斷絕。

    他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隻知道他還活着。

     老六突然返家,曾使這個烏煙瘴氣的家庭起了一場風暴。

    先是老六在家門口碰到他父親,那老鬼沒一點親切表示,隻是吃驚、惶惑,支吾地應付幾句,悄悄躲開。

    老六找到玉蒜,這個在他出國時還是個黃毛丫頭,現在已成熟而且有點衰老了的婦女,見到他也是先吃一驚,而後就掩面大哭。

    這些不平常的現象,都使老六不安、狐疑: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他沒發财回來、落魄南洋使他們失望?是他回得太突然,沒點精神準備,都失了态? 正在疑惑不解時,從門外走進一個十一二歲大女孩,一進門就叫玉蒜&ldquo媽&rdquo,親熱地投進她懷裡。

    老六仔細端詳那孩子,面貌、身材和玉蒜小時差不多。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