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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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成為左翼學生運動中骨幹分子之一的蔡玉華,忽然被人叫醒。

    她起身問:&ldquo誰?&rdquo一個男人的聲音,匆促而又低沉:&ldquo玉華,是我。

    &rdquo門開了,進來的是大林。

    大林比玉華高一班,他們在禾市大學共同工作已有兩年了。

     大林的出現完全出乎玉華的意外,她又驚又喜地問:&ldquo為什麼還不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你!&rdquo大林卻鎮定地回答:&ldquo我還沒交代工作,怎能就走。

    &rdquo他把當前的形勢對她介紹一遍,又說:&ldquo組織上已決定把我調開,這兒的工作交給你負責。

    &rdquo 玉華對這個決定沒有意見,她知道那件事是誰幹的,在動手前,他們一起讨論過,做過決定。

    但十分關心他的行止,她問:&ldquo你要離開禾市嗎?&rdquo大林微笑着:&ldquo還不知道。

    &rdquo玉華有幾分激動,又問:&ldquo我們能夠再見面嗎?&rdquo大林還是那副樂觀堅定的笑容:&ldquo我們一定能夠再見!&rdquo周圍的環境是不好的,大林得從速離開,他沒有說别的話,把工作交代完了就匆匆離去。

     從此,玉華代替了大林在禾市大學的工作。

     說起蔡玉華,她是刺州人,她的高中學業是在刺州立明高中完成的。

    當她還在高中讀書時,在刺州知識界就很有名氣。

    不僅因為她長得端莊、秀麗,被稱為&ldquo校花&rdquo,而且很有寫作才能。

    在刺州報上,經常發表她清麗抒情的散文,為青年知識界所崇拜。

    她算是出身&ldquo名門&rdquo,祖父是晚清進士,伯父是留日學生,老同盟會員,追随過孫中山,是國民黨元老,又是現任監察院委員,人皆稱之為蔡監察。

    父親算是最無出息,讀了一輩子書,卻不曾出去做過事,靠祖遺産業,株守過日,自稱為英雄無用武之地,悒悒地過了五十個年頭,丢下一妻一女一子與世長辭。

    在她父親臨終前,他們的家業已變賣殆盡,隻剩下這所進士第和東大街幾間鋪面,收鋪租度日。

     蔡玉華從小追随父親,熟讀詩書,玩弄文墨,卻也沾染她父親高傲自負的舊知識分子習氣。

    在中學時代就不知有多少人追求過她,豪富人家也紛紛派人說媒求親。

    但她卻瞧不起那些&ldquo家有幾文臭錢,而胸無點墨&rdquo的纨绔子弟。

    至于普通人家,也因為話不投機一律拒絕。

    因此很受攻擊,有人說她是虛無主義者,主張獨身主義,有人又說她在鬧同性愛。

    而她對這些毀謗,均一笑置之,不與理論。

    高中畢業後,她到禾市升大學,那兒是個通商口岸,現代化城市,政治空氣與刺州這一守舊落後的古城自不相同。

    當禾市大學地下黨大活躍時,她因為不畏權貴、黑暗,敢說敢為,受到地下黨注意,先被吸收入反帝大同盟,後又入黨。

     大林離開禾市大學後,曾發生過一次大逮捕,但有關人士早已離開,沒什麼損失,玉華在市委領導下也及時把工作方法改變,她把組織巧妙地僞裝起來,成立&ldquo禾大文學研究社&rdquo,出版一份《禾島》文藝月刊,由她出面主編。

    這份月刊雖隻出版了三期,卻很有影響,特别是她寫的幾篇散文,被報界捧為&ldquo具有全國水平&rdquo。

     蔡玉華大學畢業後,被她母親一封電報追回刺州。

    她母親正看中一門門當戶對的人家,要她結婚,便以&ldquo母病速歸&rdquo的電報,把她騙回家。

    但她卻堅決拒絕這門婚事,她母親說:&ldquo你不結婚,也不能再回禾市,親老弟幼,家中無人照顧。

    &rdquo在家告養的蔡監察也說:&ldquo你已大學畢業了,就沒有理由再留在禾市。

    想找事幹,我替你在中學謀一份書教。

    &rdquo憑那老監察一封信,她便在私立刺州女子中學當國文教員。

    她的組織關系由禾市轉到刺州特支,由陳鴻直接聯系并分配她負責互濟會工作。

     她和大林的聯系從那次分手後一直沒有接上,書信也不通,但感情卻沒有斷。

    三年來的戀愛生活給他們在感情生活中,打下很牢固基礎。

    隻是不知道今後前途如何。

    她近三十了,他又因工作關系不能和她在一起,也不便通信。

    在更深夜靜,對着春風秋月,有時想起這些,不無有些愁懷,卻從不對人吐露。

     回到刺州約過一年,刺州局勢大變,許久沒見面的陳鴻突然來通知她:上級派了個新同志來,特支已決定把她的關系從他手中交出去,由那位同志負責。

    她不知道代替陳鴻來領導她的是什麼人,一直在等待。

    一天,陳媽突然把一個人帶進進士第,玉華先是吃驚,而後卻忍不住興奮地叫起來。

     大林還是那樣冷靜而親切,他微笑着說:&ldquo沒有想到吧?&rdquo玉華道:&ldquo做夢也不會想到。

    &rdquo大林幽默地說:&ldquo這不是叫分久必合嗎?&rdquo兩人同時大笑。

     這一笑把玉華娘驚動了,她從内屋趕出來,遇到陳媽就問:&ldquo是什麼使玉華這樣高興?&rdquo陳媽道:&ldquo是小姐來了朋友所以高興。

    &rdquo玉華娘問:&ldquo是男的還是女的?&rdquo陳媽笑道:&ldquo是個男的,長得可俊俏。

    &rdquo 玉華把大林介紹給她娘,玉華娘把大林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恍然大悟了:&ldquo原來她早有對象,怪不得一點不急。

    &rdquo從此,玉華娘、陳媽就把大林當作未來的姑爺看待。

     久别重逢,兩人分外地親熱,感情聯系又接上了,卻很少談到公開結合問題。

    新出現的形勢、複雜多變的政局,使他們都無法來考慮個人的事情。

    玉華隻要求能再和大林在一起也就滿足了,大林卻把她的家當作自己的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她那兒。

     六 老黃回到德記旅舍,女店主在賬房前閑坐,一見面就說:&ldquo你這客人守時。

    &rdquo老黃以正經事已辦過,安了心,有意找她閑聊,順手拖過一隻竹靠椅,和她面對面坐着,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ldquo誰個出門人願意有好好床鋪不睡,卻到派出所去喂蚊蟲。

    &rdquo女店主這下可樂開啦,她拍着大腿說:&ldquo你先生,真有見識。

    出門人就要這樣:入境問俗,不吃虧為上。

    有些客人偏不聽話,過了戒嚴時間還在外頭瞎撞,叫派出所扣留就請店主想辦法。

    店主就隻知道租房要錢,有什麼權勢?還不是自己花錢,白倒黴!&rdquo老黃乘機問:&ldquo這兒旅客常常被扣?&rdquo女店主滿腹牢騷地說:&ldquo可是常事,一過戒嚴時間,巡邏隊就滿街跑,這些人呀我叫他無事找事幹,成串成串地亂抓人,名義叫作搜查共産黨,哪來這許多共産黨?還不是為了個錢字。

    &rdquo 老黃默默地抽着煙卷說:&ldquo老闆娘是說他們利用搜共産黨名義來勒索?&rdquo女店主道:&ldquo你先生,真有見識,這兒的事就是這樣。

    我也是聽說,真共産黨可厲害呢,那樣容易抓到?說他們都有三頭六臂,厲害得很呀!還不是那些出不起錢買官府人情的窮人倒黴。

    不過,你先生放心,我們這家高等旅舍信用好,别的客棧常常出事,我們這兒倒沒發生過。

    出了信用哩,就說房錢收高點,客人也樂意來住。

    &rdquo 老黃有意稱贊她:&ldquo是老闆娘有辦法,便利了大家,以後我可要多替你宣傳。

    &rdquo女店主這下更樂啦,又是拍腿,又是大笑:&ldquo你先生,真有見識,看的可準!其實我這個寡老太婆有什麼好辦法,還不是那句老話,叫作朝中有人好做官。

    吃我們這行飯的,在派出所裡沒有幾條内線還行?你說他們上上下下哪個不吃過我的人情錢?&rdquo老黃坐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便起身告辭。

     寬衣上床後,老黃把正經事辦完了,雖然比較地放心,由于一天奔波勞累,也由于沿途所見所聞,特别給他印象深刻,他反複地在想:劫車、燒橋、有關許天雄傳奇式的傳聞、檢查站、年輕僑婦、挂在電線杆上示衆的人頭、站籠、十殺令,還有那善良健談的女店主&hellip&hellip 老黃在禾市工作也有好幾年了,他所碰到的困難不少,卻沒有像他現在所遇到的這樣複雜。

     他原是長汀人,出身自一個貧農家庭,當過牧牛童,又當過鐵匠。

    當年家鄉在共産黨領導下鬧武裝起義,他不但是這些正義行動的積極參加者而且是組織者之一。

    鬥地主、打土豪、分土地、建立蘇維埃政權,哪件他不是站在群衆前頭?省蘇維埃成立後他成了幹部。

    黨為了培養他,曾把他調到黨校受訓,受訓完畢,蘇維埃政權在擴大,他又被派到鄰縣紅白區工作。

    當國民黨反動派對中央蘇區進行第二次&ldquo圍剿&rdquo時,黨又把他派到白區工作,先在章縣,後又調到禾市任市委委員。

     他在禾市有一個公開的職業身份,那就是當馬路工人,因此大家又叫他&ldquo馬路黃&rdquo。

    老黃領導過禾市馬路工人罷過工,反對過工賊,争取改善待遇,很有威信,受工人熱愛,工作有成績,黨也很重視他,而他總覺得工作沒做好,多次表示要到更困難的地區去工作。

    有一天,市委書記果然親自去找他,并對他說:&ldquo有一個很重要地區的組織被破壞,急需派一位得力幹部去整頓,開展工作。

    市委經過反複研究,認為你有農村工作經驗,有武裝鬥争經驗,又有城市工作經驗。

    在那個新地區,你這三方面經驗都能發揮作用,因此,決定派你去。

    &rdquo老黃對組織分配從來不讨價還價,叫到哪兒就到哪兒,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因此也欣然接受了。

    組織上給他辦理移交、了解新地區情況的時間并不多,隻有十天。

    他把一切都辦得妥妥帖帖之後,最後接受了市委的工作指示,領取了路費,便動身&hellip&hellip 正想到這兒,忽聽到門外人聲嘈雜。

    女店主似在對客人打招呼,讓大家有個思想準備,又似對查夜人表示不滿,用破鑼似的嗓子說:&ldquo要查夜嗎,你們查吧,我們這兒住的全是些身家清白的客人!&rdquo一聲查夜,整座旅舍已翻了天,旅客紛紛起身,房門反複開關碰擊,查夜的在厲聲鎮壓:&ldquo不許亂走亂動!&rdquo女店主也在反複打招呼:&ldquo各位鎮靜,沒有什麼大不了,隻是例行公事!&rdquo 老黃早有準備,一聽查夜,不慌不忙地起身,在闆床上坐着,點上油燈,不久,果有雜沓腳步聲走進隔房,有人厲聲喝問:&ldquo幹什麼?&rdquo答話的人聲調低沉,聽不清楚。

    &ldquo有證件沒有?&rdquo答話的人又說了幾句什麼,也不大清楚,一個清晰的聲音,聽來是一記耳光:&ldquo沒有證件?不是好人,給我帶走!&rdquo有拖拉聲、哀求聲,夾雜着&ldquo媽媽&rdquo聲。

    老黃警惕地想:情形不對呀,和老闆娘說的不大一樣。

    好在他證件齊全,也不大在乎。

     一會兒,查夜人就挨到他房間,房門雖已打開,那些像烏鴉一樣的警察人員,還是作威作福地,用足踢門,持着槍,拿着麻繩,兇神惡煞地沖進來。

    在巡官後面跟着那面色難看手提馬燈的女店主。

    老黃早把證件拿着說:&ldquo我有禾市工務局證件,請長官過目。

    &rdquo那巡官連看也不看,卻連珠炮似的對他提出一大串問題:&ldquo幹什麼來這兒?有沒有親人?有誰給你擔保?什麼也沒有?可疑,給我搜身!&rdquo當即有人上前搜身:&ldquo報告長官,有三十塊大龍洋。

    &rdquo 那巡官把錢接過手,皺起眉頭,頻頻搖首:&ldquo你是一個普通打石工人,哪來這樣多現洋?是偷來的?搶來的?可疑,給我帶走!&rdquo當即有人動手來拉,老黃卻鎮定地說:&ldquo要上公安局問話,我跟你們去,何必拖拖拉拉!&rdquo那巡官關心的卻是那白晃晃的銀圓,順手把它往口袋裡一放:&ldquo我帶去當證物。

    &rdquo早已轉眼不見人了。

     老黃被拖拖拉拉地擁出德記門口,早有十來個同命人被扣在那兒,警察想找外快,一疊聲地叫要上綁,當即有人抗議:&ldquo又不是強盜,為什麼要上綁?&rdquo熟識行情的就自動孝敬些什麼,那警察索性就做起公開交易來:&ldquo不綁也可以,照這位先生的樣子。

    &rdquo說着,高高豎起一個指頭,有人給了,有人給不起請包涵,輪到老黃,他苦笑着說:&ldquo請你們向巡官先生去要吧,我是一個子也拿不出來了。

    &rdquo有人低低問他:&ldquo全搜走啦?&rdquo老黃點頭,警察又是一陣臭罵。

     不久,那巡官出來,後面跟着女店主,她牢騷滿腹地說:&ldquo你明明是在拆我的台,壞我信用。

    這幾個客人有哪點不合你規定的?要證件有證件,來龍去脈也是一清二楚,連錢多幾個也算犯法?&rdquo那巡官也有理由,他說:&ldquo對德記我無二話,你說什麼是什麼,可是上頭交下的命令,我不能不執行呀!說實在話,我們那新所長是花了大把龍洋才上任的。

    &rdquo女店主道:&ldquo我知道他,要撈本&hellip&hellip&rdquo又轉向大家:&ldquo大家放心,住我的客棧,就是我的人,天大的事我擔當!&rdquo又似在壯大家膽子,表示她内心的不滿:&ldquo我開了二十多年客棧,沒住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出過一件事,幾任派出所所長都當面稱贊過我,隻有這個新所長有意為難人。

    我陪大家去理會。

    &rdquo她對巡官說:&ldquo走!我找你們新所長理會去!&rdquo 派出所設在一所舊廟宇裡,進了衙門就是一片廣場。

    這時廣場上已坐滿從各客棧拉來的人,看來是普遍現象,并不是專為對付哪一家。

    各客棧主也都跟來,他們一見面就互打招呼,互問這次被拉來多少。

    看來,他們在這兒碰頭也不止這一次。

    女店主的嗓子特别高,她滿腹牢騷地對其他店主說:&ldquo人事錢我哪個月缺過?上面的香我燒了,下面的香我也燒,上上下下缺過哪個人情?就算換了新所長,有話說也得先打個招呼,不該就這樣拆我的台!&rdquo有人勸她冷靜點:&ldquo又不光拉你家的人。

    &rdquo有人卻調皮地說:&ldquo燒香要看菩薩,你過去燒的現在都變成過氣菩薩,不靈哩,要燒新菩薩的香!&rdquo一陣議論,把這些店主吸在一堆。

     新所長到任雖有三天,但還沒有人到他那兒去燒香,他急了,就來這一手,以免三個月期滿,血本全虧!搜刮的好辦法是大檢查。

    既可表示辦事認真負責,又可以增加一筆收入。

    這時,他正安坐在所長室等待着&ldquo财神&rdquo到來。

    派到各方面去執行任務的都回來了,一聽完彙報,他就滿意地摸起八字胡,表示要親自來審理這些案件。

     首先被推進門的是一個私娼和一個嫖客,這所長一見那嫖客就大大惱怒,拍起桌子罵:&ldquo我看你三更半夜偷宿在良家婦女家中就不是好東西,說不定還有什麼重大嫌疑。

    &rdquo一陣下馬威:&ldquo給我吊起來!&rdquo一舉手,就要拉人吊打。

    但那嫖客卻是個行家,不慌不忙地說:&ldquo算我倒黴,馬失前蹄。

    說什麼重大嫌疑是過分了,嫖私娼倒是真的,要錢我給,吊打請免了吧!&rdquo所長拍案大怒:&ldquo你把我當什麼人?我雖剛上任不久,卻要做個公正廉明的榜樣!快,快,給我拉出去!&rdquo嗓門雖高,聲勢也來得怕人,卻頻頻對巡官丢眼色,巡官會意,走近嫖客身邊低聲說:&ldquo别鬧了,跟我來,事情再嚴重也是好商量。

    &rdquo 輪到那私娼,她嬌聲嬌氣地說:&ldquo所長呀,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幹的雖是半掩門生意,哪個月不對你們納錢進貢。

    可不能這樣翻面無情,過手不認賬!&rdquo所長還是裝出一副公正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