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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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dquo,在被枭首示衆之前先要進站籠示衆三天。

    這種野蠻刑具在這兒原沒人看過,從周維國來後才被推出使用,而且件數日有增加。

    那石匠偷偷一數,一共排列了八具。

     走過鐘鼓樓就是東大街。

    石匠一進街就開始注意挂在木欄上的燈籠。

    由于外縣赤貧農民大量湧進刺州找尋生計,各建築公司招工頭适應需要又都在各客棧内分設招工處。

    因此各家客棧一早都宣告&ldquo客滿&rdquo&ldquo恕不招待&rdquo&ldquo明日請早&rdquo。

    石匠費了好些周折,才在一條叫第一巷的橫街,找到一家自稱為&ldquo高等旅舍&rdquo、實際卻比普通客棧簡陋得多的旅店。

    他一進門,女店主就聲明:&ldquo床位沒有,隻剩下一間高等房間。

    &rdquo石匠心内明白:原來如此,不然也早挂上&ldquo客滿&rdquo啦。

    他說:&ldquo隻要有個地方過夜就行,管它是不是床位!&rdquo 辦完登記手續,淨了手面,石匠出去接關系。

    女店主滿意地在旅舍門口挂上&ldquo客滿&rdquo,正在櫃台上督促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抄旅客日報表,以便送派出所備查。

    看見石匠要出門,便警告着說:&ldquo先生初來敝境,不了解情況,我現在就告訴您幾條規定,免得自讨麻煩。

    我們這兒,九點戒嚴,十點查房。

    地方不太平,早出早回。

    &rdquo石匠謝過說:&ldquo我一會兒就回!&rdquo便走出第一巷。

     街上相當熱鬧,經濟飯店、小飲食攤到處擠滿狼吞虎咽的人,幾乎全是外地口音。

    石匠找到一家賣魚丸肉粽攤子的,叫了一碗魚丸、一隻肉粽,邊吃邊和攤主聊天。

    他故意問:&ldquo老闆,現在離戒嚴時間還有多久?&rdquo攤主道:&ldquo還早哩,有一小時。

    &rdquo石匠又問:&ldquo時間不多哪,你這些貨賣得完?&rdquo攤主滿腹牢騷地說:&ldquo沒有辦法,地方不太平呀,鬧土匪又鬧共産&hellip&hellip&rdquo石匠問:&ldquo四鄉不太平是沒軍隊,你們這兒有中央軍。

    &rdquo 攤主苦笑着:&ldquo先生剛到敝境的吧?四鄉鬧的是土匪,我們城裡鬧的卻是共産。

    前些日子保安司令部抓了好多人,又殺了一批,衙門口的站籠都裝滿了,說在牢裡還有一大批。

    &rdquo他四面張望一會兒又低低地問:&ldquo先生是從省城來的?聽說你們那兒也到了紅軍,連省城也破啦?&rdquo石匠道:&ldquo我也聽說過。

    &rdquo攤主唉聲歎氣地說:&ldquo你打我,我打你,沒個完,隻苦了我們小百姓。

    從前我們這兒駐的是民軍,三天換一個司令,五天換個專員。

    後來來了××軍,住不了多久又鬧反,說是反對蔣介石,成立什麼人民政府。

    蔣介石派來飛機一炸,不上十天半個月又垮啦。

    現在又來了中央軍,日子更難過,天天在鬧殺人,說是殺共産黨,天知道哪來這許多共産黨,越殺城裡共産黨越多。

    鄉下比城裡更糟,說是人人皆匪,鄉裡老大三番四次地來請,中央軍怕吃虧,隻是拖,不敢出去。

    &rdquo說着,又頻頻搖頭。

     石匠付了錢,問:&ldquo老闆,找十八号門牌往哪頭走?&rdquo攤主道:&ldquo往前走,再過十家八家就是。

    &rdquo石匠謝過他的指點,慢步走去,不久果然看到十八号門牌。

    那是一間小雜貨鋪,鋪門緊閉,隻有一線燈光從門縫漏出。

    石匠左右顧盼似無可疑的人跟蹤,便上前敲門。

     門開了,一個十六七歲,平頭、圓面、大眼的少年人伸着半邊臉出來問:&ldquo找誰?&rdquo石匠和氣地說:&ldquo打擾。

    有香煙賣嗎?&rdquo少年機警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說:&ldquo關鋪啦,明早來吧。

    &rdquo石匠道:&ldquo請通融一下,我是從外地來的,買了就走。

    &rdquo少年人問:&ldquo要什麼牌的?&rdquo石匠道:&ldquo紅錫包!&rdquo說時,把語調特别加重。

    少年人道:&ldquo有,請進!&rdquo 這家雜貨鋪規模不大,但吃的用的東西都賣,自然也賣香煙。

    石匠接過一包紅錫包,索性坐下借火柴抽煙,少年人在一旁眼瞪瞪地注視着他。

    石匠問:&ldquo生意還好?&rdquo少年人答:&ldquo過得去。

    &rdquo石匠邊抽着煙,邊又自言自語地說:&ldquo是非常時期,交通真不便。

    從禾市到這兒,平時半天路程可到,這次卻走了四天。

    &rdquo少年人還是不露聲色:&ldquo先生是剛從禾市來的?&rdquo石匠道:&ldquo是呀,十六号那天動身的。

    &rdquo少年人又問:&ldquo先生尊姓呀?&rdquo石匠道:&ldquo老黃。

    &rdquo那少年人心跳着:對啦,是他!卻又故意問道:&ldquo先生是來找活幹的吧?&rdquo老黃微笑着說:&ldquo找親戚來的。

    我有個表弟叫德昌,就住在這兒。

    &rdquo少年人問:&ldquo已找到令戚?&rdquo老黃搖搖頭:&ldquo是今天下午才到,地生人不熟,現暫在第一巷德記旅舍住,打算明天找他。

    &rdquo說着,起身告辭。

     四 這少年叫林志強,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員,在組織内部都叫他小林。

    他利用伯父開的這家小雜貨鋪,擔任特支對外的聯絡工作。

    從上級把接待一位來自禾市同志的任務交給他後,他就不分日夜守在這間鋪子裡,等待那位同志。

    他從十五号守到十八号,一直沒有人來找他聯系,他耐心地再等待着,十八号過去了,十九号又來了,還是沒有人來,他真焦急!想不到這時卻有一位自稱老黃的人找上門來。

    暗号是對的,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按下,組織上告訴他:把對方樣子、聯絡地點記下,轉達就行了。

    因此當那自稱老黃的人走後,他就匆匆地從後門轉出去,趕到第二巷進士第找德昌同志。

     進士第是本城蔡家所有,宅主在晚清時候當過進士,人稱為蔡進士。

    雖已事隔幾十年,蔡家的家境也沒落得差不多了,但人們對這巨大宅院還懷有幾分敬意。

    蔡家人沾了祖先的光,在地方上也還受到尊敬。

    宅院很大,花園亭榭樣樣俱全,雖年久失修,三進大屋已倒塌一進,花園也變成菜地,外表仍然是金字橫匾,朱漆大門。

     小林一口氣走過第一巷轉進第二巷,敲進士第大門。

    不久,就有一個老媽子帶着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來開門。

    這一家人和他原來都是熟識的,那小男孩一見他更是活躍,說:&ldquo姊姊在書房。

    &rdquo說着返身就趕進内屋報信。

    小林低聲問老媽子:&ldquo陳媽,林先生還沒走?&rdquo陳媽道:&ldquo還和小姐在書房談着哩。

    &rdquo 小林是進士第的常客,大屋裡有幾條路、幾間屋、幾塊磚石,他閉上眼也數得出。

    沒等陳媽帶路他就拽開步一直摸進去,通過一條露天甬道、一道拱門,轉過幾個彎,又進兩個拱門,才到一個大天井。

    這天井一邊是白梅,一邊是黃桂,有兩個半人高的綠色琉璃金魚缸、幾十盆蘭花。

    正面是個古香古色雕花镂木的大廳,兩側各有廂房一間,一間充當書房,一間是客房。

    書房門垂着竹簾,簾縫裡漏出燈光,從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見在一張雲石圓桌邊,坐着兩個人。

     一個年約三十,高身材,西裝頭,穿黃咔叽學生制服的男子。

    另一個和那男的差不多年紀,中等身材,短發,白上衣黑短裙,觀音面,柳葉眉,杏仁眼,長相非常清秀的女人。

    那男的就是周維國懸賞要抓的德昌,但他常用的名字卻是林天成,同志們習慣地叫他大林。

    那女的是這座宅院的主人,姓蔡名玉華,同志們習慣地叫她作女蔡。

     大林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後,一直在這兒躲藏着,有時情況太緊了才下鄉。

    但城裡事情多,離不開他,三幾天後又回來。

    這次他進城來接關系已有五六天了,從接到上級通知後,他一直住在玉華家。

    可是事情很出他意外,白白地看見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預定時間已滿,但關系還沒到:&ldquo是不是又出事故?&rdquo在這樣非常時期,什麼事不能發生?他非常焦急不安,甚至于打算明天一早就離開。

    玉華卻主張他多住兩天:&ldquo在我們這兒,憑大門口那塊金字招牌,不會有人注意。

    &rdquo 正在這時,玉華的弟弟小冬直嚷進來:&ldquo姐姐,小林來了。

    &rdquo大林心想:&ldquo這個時候小林還趕來,該不會是&hellip&hellip&rdquo正想着小林已掀開竹簾進來,心情亢奮面色發紅,一見面就說:&ldquo大林,那個人到啦。

    &rdquo大林對玉華丢了個眼色,玉華便對小冬說:&ldquo小冬,你看什麼時候啦,還不上床睡覺去。

    &rdquo小冬很不服氣,頑強地抗議道:&ldquo每次小林來,你就叫我走,我不幹!&rdquo小林忙過去安慰他:&ldquo小冬乖,聽姊姊話,明天我給你做飛機。

    &rdquo玉華也道:&ldquo小林已答應啦,該高興了吧,走,我陪你去。

    &rdquo她把小冬從書房拉走。

     大林叫小林坐,問他有什麼情況。

    小林把剛才所見的都彙報了。

    大林卻在關心另一問題:&ldquo你對他暴露過自己身份?&rdquo小林卻滿不在乎地說:&ldquo我才不會那樣傻。

    &rdquo大林點頭稱許道:&ldquo這就對。

    &rdquo小林更得意了,喋喋地說:&ldquo你叫我提高警惕,我對人就不大敢信任哩。

    &rdquo一會兒又問:&ldquo我明天把他帶來見你?&rdquo大林沒有搭腔,隻在書房裡,伸着長腿來回走動。

    這是他多年來的老習慣,當問題一時不能解決時,他就慢慢地來回走動,他習慣于走着思考問題,而不願意坐着思考。

     他這時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上級派來的人,不在約定期間内到達?從禾市到刺州相距一百多裡,交通方便,行期改變了,另行通知也還來得及,為什麼超過最遲的期限,上級又沒有新的通知?僅僅為交通發生阻礙,還是另有原因?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姓劉的叛變,陳鴻犧牲,整個赤色工會垮台,他對這個地區的新情況,對工作的艱苦性、複雜性有了新的認識。

    &ldquo敵人是強大、兇狠而又狡猾的!&rdquo他想。

    情況變了,應該允許大膽懷疑,會不會是老黃在路上出了事,有人冒他的名來?有一個姓劉的已使我們夠慘,不能再有一個姓劉的!&hellip&hellip 時間迅速地過去,離戒嚴時間越來越近,而他還在無休止地邁步。

    小林注視着他的每個動作,内心焦急,卻又不知該不該提問。

    大林在繼續考慮:如果不接,老黃确如他自己所說的因公路橋被破壞,耽擱了行期,一個負責同志,又是外地人,地生人不熟,沒有群衆關系,找不到黨,白色恐怖又是這樣厲害,萬一&hellip&hellip他又如何能負責,對得起上級和老黃同志? 玉華把小冬交給她母親,又回來。

    她從大林那副陰沉憂慮的面色,看出問題還沒解決。

    低聲問小林:&ldquo快到戒嚴時間了,你還不走?&rdquo小林也低低回答她:&ldquo問題還沒解決啦。

    &rdquo大林忽然面對玉華:&ldquo玉華,你在第一巷那家德記旅舍有沒熟人?&rdquo玉華沉思半晌:&ldquo有事嗎?&rdquo大林道:&ldquo我想了解一個人,他就住在那兒。

    &rdquo玉華道:&ldquo店主是個寡婦,女兒在我們學校讀初中一,算來也是我的學生家長。

    &rdquo小林問:&ldquo想了解那兒一位住客,你有什麼辦法?&rdquo玉華道:&ldquo我可以去找我的學生。

    &rdquo于是,大林下了決心,對小林叮囑:&ldquo估計那個人明天還會到你那兒,你對他暫不表示什麼。

    &rdquo小林起身,大林又加上一句:&ldquo路上小心。

    &rdquo玉華送走小林,回來後問大林:&ldquo明早不走了吧?&rdquo大林道:&ldquo看來走不了,坐下,我們談談你明天去了解些什麼。

    &rdquo 五 大林和玉華是兩個親密的同志又是愛人,他們在禾市大學求學時,曾一起工作過,××軍組織新政府時,大林奉派來刺州工作,兩人又在一起。

    工作一直在一起,又有情感上的聯系,從工作關系來說,大林領導了她,從私人關系說,又是一對情人。

    因此大林在這個破落的進士家庭中,在這座古老的宅院裡,地位也比較的特殊。

     大林是惠縣一個石匠的獨生子。

     他一家三代都是石匠。

    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著名的石匠。

    他們的手藝揚名全省。

    他祖父雕石龍,他父親刻石獅子,是全省數一數二的能手。

    豪富人家舉凡蓋宅院、修墓地,都要從老遠地方把他們請來,更有些華僑資本家,從海外寄信寄錢來定制林氏雕品,由海道運出國去。

     但這名聞全省的石雕藝人,家境并不比一個普通石匠好。

    他們一生精力都用在為地主、官僚建造高樓大廈、陵園墓地,細心地把一塊塊從荒山上開下的青石,雕成生動瑰麗的龍、鳳、獅子、麒麟、梁山好漢,供人清賞,自己住的卻還是敗瓦泥牆的破屋,吃的還是三餐番薯稀粥。

    為生計,終年不得不離鄉背井,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這豪富東家到另一豪富東家。

     老石匠用簡單工具雕琢了一輩子石頭,雙眼昏花了,背脊彎曲了,手腳也不靈活了,還得在石頭上做功夫。

    他祖父直到閉上眼那一天還在問:&ldquo我那條龍還缺了個爪子沒雕好,怎麼對東家交代?&rdquo因此,當大林将近長大成人時,他父親就下了決心不讓他再做石匠。

    他對大林說:&ldquo天成呀天成,即使我一天隻喝一頓稀粥,也不能讓你再當石匠。

    我一定要栽培你讀書成器,出人頭地!&rdquo因此,這門家傳手藝到大林這一代就斷了。

     大林從小就聰明懂事,眼見家境凄涼,又深受他父親&ldquo讀書成器&rdquo的影響,也決心做個出人頭地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從小學讀起一直讀到高中,成績都是優等的,在頭三名中。

    但到了初中快畢業時,他父親雙目失明,不能勞動,斷了生計,隻靠一些徒弟周濟過日,對他的供給自然也不能繼續。

    但他還是決心繼續求學,從進高中起就是工讀生。

     就在他進高中時,接受了一些進步書刊所宣傳的馬列主義思想影響,領會到勤工苦讀也不是解決廣大人民貧窮的道路。

    要鬧革命、推翻舊世界、建設新社會,才是唯一的正确道路。

    因此,他積極地參加了社會活動,加入了CY(共青團),後來又入了黨。

    入黨後他沒有離開學校,還在禾市大學讀書。

    不過,他這時進大學已不是為個人找出路,而是在黨的安排下進行革命活動。

     當時禾市大學的階級鬥争很尖銳,以地方實力派為背景的學校當局,對這樣的局勢采取了&ldquo學術重地,不問政治&rdquo的态度,提倡讀書救國。

    但左派學生實力強大,且在學校中占有一定陣地,右派學生也不弱,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

    後來&ldquo藍衣社&rdquo插入,右派實力增加,強制學校當局對左派學生采取行動,提出一批黑名單要學校開除,學校當局還是采取&ldquo不介入&rdquo政策,不敢接受,藍衣社遂采取恐怖行動,因而打人、綁架時有發生。

     左派學生不甘示弱,也進行報複,凡是右派學生有集會,左派學生就去扔石頭,搗亂會場。

    發展到最後,一個藍衣社頭子突然失蹤了,風傳在那藍衣社頭子失蹤前,大林曾去找他,并和他在海邊沙灘上散步。

    事隔多日,那藍衣社頭子的屍體才被人發現,在海上漂流,胸口插着七寸長的一把匕首。

     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學校當局不能不報案,當有一隊民軍開來學校駐防,全校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在一個暗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