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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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重重時,也會從地底下爬起來坐着,呆呆地看着她,眼中充滿淚水。

    玉華偶爾去看她一眼,發現在她眼中閃爍着善良、同情的光。

     玉華想:&ldquo也許她真不是個壞人,也許她是被迫而不得已,也許她是被利用,也許她還有點良心。

    &rdquo又想到,&ldquo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反動派為什麼突然會把我優待起來?他們存的是什麼心機?到底要怎樣來處置我?&rdquo她又想起大林說過的一段話:&ldquo在反動派裡面,也不是個個是壞人,是鐵闆一塊。

    他們中也有好人。

    我們隻要肯做工作,就能從裡面找到朋友,找到自己人。

    &rdquo玉華想:&ldquo這小家夥看來也有滿腹心事,我為什麼一定不理她,一定要那樣恨她呢?也許她能幫我了解一些情況,也許她能替我做點事。

    &rdquo慢慢地,慢慢地,她對這小東西就不再采取仇視态度了。

     她開始不拒絕她為自己敷藥、用她的手碰觸自己皮肉,拿來的東西也願意吃了。

    這使那小東西驚喜交集,話也多了,她說:&ldquo小姐,你真好,你這樣做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rdquo玉華問她:&ldquo為什麼?你們不是想把我活活磨折死嗎?&rdquo小東西張皇四顧,忽然掉下眼淚:&ldquo他們見你不吃不喝,拒絕敷藥,便認定是我服侍不好,要剝我的皮,喝我的血!&rdquo玉華覺得她的話裡有話,故意問:&ldquo他們是誰?&rdquo小東西低聲地說:&ldquo吳中校,就是那吳啟超!&rdquo 玉華又問:&ldquo他是你的什麼?&rdquo小東西把聲音放到不能再低的程度:&ldquo那人壞,壞到不能再壞了,是藍衣大隊的人!我是他的什麼人?是他的洩氣筒,是他的奴隸!&rdquo這話叫玉華吃驚,那小東西又說:&ldquo反動派在圍剿蘇區時,把我從故鄉俘虜來,那時我還隻有十四歲,先把我撥充軍妓,以後又賣到妓院,後來朱大同把我送給這吳啟超&hellip&hellip&rdquo玉華問:&ldquo你就當起他的太太來?&rdquo小東西苦笑着:&ldquo是狗和主人,什麼太太,他把我當狗,高興時,把我摸摸捏捏,不高興時&hellip&hellip&rdquo說着,她雙眼閃出憤怒火光,把衣服往上一揭。

    &ldquo你看,&rdquo她悲憤地說,&ldquo這兒是他用馬鞭打的,這兒是他用香煙頭燒的,這兒是他用口咬傷的,就像那死特務頭朱大同對小姐一樣,隻是吳啟超不像他那樣一下子地傷你,卻慢慢地,逐日地來磨折人&hellip&hellip&rdquo說着,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ldquo我過的就是這樣的地獄生活,平時他把我監禁在房裡,不讓我出門一步,見個生人,這次還把我拉下水,叫我把你從學校裡騙出來。

    &rdquo小東西說得真切,玉華想不到竟有這類事,而小東西竟是這樣的人,同情和階級的愛,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她:&ldquo你也是個苦命人,你的苦難和我一樣呀。

    &rdquo兩個人緊緊地摟着,都哭了。

    &ldquo當初那大壞蛋叫我來,&rdquo小東西哭着說,&ldquo我蠻想對你多做點事,贖我的罪過,我是不該幫他們做壞事的。

    可是,我看見你那樣恨我,把我當他們的人看,我難過極了,我隻有暗暗地在哭&hellip&hellip&rdquo說着又哭。

     玉華也一樣難過:&ldquo小妹妹,你也不能怪我,當時我實在不了解你,我想這兒的人都和那些壞蛋一樣。

    &rdquo小東西承認道:&ldquo這兒是沒個好人呀!隻有一個&hellip&hellip&rdquo玉華問:&ldquo一個好人,就是你?&rdquo小東西搖搖頭:&ldquo還有一個,叫李德勝,看守班班長,我聽他歎過氣說過,他曾在你家裡見過你。

    &rdquo玉華感到愕然。

    &ldquo他還認得林先生。

    當初林先生被拉夫,就是他把林先生送到你家裡的。

    &rdquo玉華依稀地想起來了,有這樣一個人。

    &ldquo他不滿朱大同把你打成這樣,他說:即使是共産黨也不能在人家這個時候上這樣毒刑,等孩子養出來再審訊也不遲。

    &rdquo玉華問:&ldquo他也是好人?&rdquo小東西道:&ldquo我以前不認識他,這次搬到這兒來才認識,他現在帶着人在看守你。

    &rdquo 玉華問:&ldquo這是個什麼地方,監牢嗎?&rdquo小東西笑道:&ldquo監牢可沒這樣客氣,是有錢人住的洋樓哩,在城邊,四周都沒人住,隻有一片花地。

    &rdquo玉華又問:&ldquo他們為什麼不把我關在監牢裡,卻送到這兒來?&rdquo小東西道:&ldquo這也是那大壞蛋吳啟超出的主意,我偷偷聽見他說過,對這樣的共産黨要威撫兼施&hellip&hellip&rdquo玉華全部明白了,朱大同給她那樣重的刑罰用的就是&ldquo威&rdquo,現在吳啟超這大壞蛋用笑面、鮮花,大概就是所謂&ldquo撫&rdquo了吧?讓他來吧,反動派! 認識了小東西,從她那兒又知道了李德勝的情形,使玉華在黑暗、絕望中發現一線光明,她在想:奇迹為什麼不能創造呢?也許是幻想,也許有此可能。

    她把思路又轉到另一邊了&hellip&hellip 四 聽說玉華健康大有進步,肯讓人敷藥,也肯吃肯喝了,吳啟超自感得意,又滿面笑容地在玉華面前出現了:&ldquo蔡小姐,對不起,我還要這樣稱呼你,更顯得親切些。

    聽說你健康狀态有所進步,我感到十分愉快,我本來就說過,一個人要向前看,不能老向後看,過去的過去了,要重新開始。

    &rdquo玉華沒有理他,吳啟超在她旁邊坐下:&ldquo生活上還有哪些不便的?需要什麼,隻要說一聲,我就叫人送來。

    &rdquo玉華不屑理他,勉強扶着床站在窗門口。

    &ldquo我是一個尊重現實的人,對你也很敬慕,過去的比如昨日死,新的比如今日生。

    你還年輕呀,得拿起勇氣重新做人。

    &rdquo 玉華實在太反感了,她激憤地責問他:&ldquo吳中校,我們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你,為什麼你要把我們害得這樣慘?&rdquo吳啟超有點突然,旋又笑道:&ldquo你原來也知道我是吳中校了?&rdquo玉華冷笑道:&ldquo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姓吳的,我早就知道你。

    可是,我自問沒有什麼,我不怕,所以我照樣把你當朋友看待。

    而你,為什麼要誣害我們?&rdquo吳啟超道:&ldquo你要證據嗎?朱大同大概都給你看了吧?&rdquo玉華氣憤地叫着:&ldquo他是誣告,我們什麼也不是!&rdquo吳啟超道:&ldquo你這态度就不是尊重現實的态度,要是正視現實的人,就得大膽承認一切。

    我們會尊重你,你自己也不至于吃這樣大虧。

    &rdquo玉華叫着:&ldquo我不能對一切造謠污蔑屈服!&rdquo吳啟超卻奸猾地說:&ldquo可是你那親愛的丈夫、林天成先生已把你出賣了!&rdquo接着又冷冷地道,&ldquo你想再見他也沒希望了,他已經被處決了!&rdquo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玉華愣住了:可能嗎?也許是!一陣激動悲憤使她忘記了一切,隻有一個念頭:&ldquo把命拼了算!&rdquo她像隻受傷的老虎,向着吳啟超直撲過去:&ldquo劊子手,殺人犯,還我丈夫來!&rdquo來勢很兇,吳啟超也猛地一驚,把她一推就奪門而去,玉華雙手扶在門背上簌簌淚下。

     那晚上,玉華做了一場噩夢。

     她夢見大林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身血污,拖着那沉重的鐵鐐,唱着《國際歌》在荒野上走着,在他後面就是那惡狗似的朱大同,他露出猙獰血口,舉着槍從背後向他射擊,大林中了彈,沒有倒下,還在唱着,唱着,似乎沒有聽見槍聲,一直在走着,艱難地吃力地走着,向前走着&hellip&hellip她嗚嗚哭着,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在她床邊站着那小東西。

    她關心地問:&ldquo你哪兒不好?&rdquo玉華一手抓住她,一邊掙紮着要下床,哀聲叫着:&ldquo他不能死!劊子手,不許你殺害他!&rdquo小東西慌了手足,用力搖撼她:&ldquo玉華姐,玉華姐,是我&hellip&hellip&rdquo玉華醒了,看見房裡的一切,她重又躺下床,難過地飲泣。

    小東西給她端來水,勸她喝下:&ldquo是夢,是夢,我從前也常常做這樣可怕的夢。

    &rdquo 第二天,她又不吃不喝了,小東西見她在哭,自己也哭,她說:&ldquo玉華姐,你不能這樣,這樣就上了那大壞蛋的當了。

    &rdquo玉華拉住她問:&ldquo為什麼會上當?&rdquo小東西瞻前顧後地張望着,半晌才低低地說:&ldquo是那大壞蛋對你說什麼了吧?他們總是這樣,把你一切希望都斷了,然後再迫你屈服。

    &rdquo玉華問:&ldquo那麼,他說的不是真的?&rdquo小東西道:&ldquo是關于林先生的事吧?我聽那李德勝在背後議論:人家共産黨真是鐵打的漢子,那姓林的什麼刑都嘗遍了,就一句不說,說來說去還隻有那一句:我什麼也不知道,不承認。

    &rdquo玉華想:那麼是大林還在堅持?對!他怎樣也不會出賣黨的!怎樣也不會死的!她安下心了,她說:&ldquo小妹妹你的話對,我不能上他們的當。

    &rdquo說時内心起了敬慕和慚愧的心情,敬慕的是這位小東西雖然年紀小小的,卻很有見地;慚愧的是自己那樣的脆弱,在某些問題上還沒有這小東西見得透徹。

     那吳啟超又來了,還是那副奸猾陰險的面孔。

     &ldquo蔡小姐,真對不起,我的話引起你傷心。

    其實也沒有什麼,你年輕漂亮,又是出身名門,蔡監察得意侄女。

    林先生死了對你有什麼影響,再找一個,比他更好、更有社會地位的。

    &rdquo玉華一聽又怒火中燒,想起小東西的話,&ldquo不上當&rdquo,也就處之泰然,反而嘲諷地說:&ldquo吳先生倒想來替我做媒似的。

    &rdquo那吳啟超連忙說:&ldquo沒有問題,沒有問題,隻要蔡小姐肯合作,把一切弄清楚,不出一小時你就可以自由。

    高興在本地住,可以;想到上海去當文學家,也可以;我一官半職當然更不成問題。

    總之一切會好起來。

    &rdquo 玉華道:&ldquo要是一切都弄不清楚呢?&rdquo吳啟超感到狼狽了,卻還想用流氓手段來恐吓她,他說:&ldquo那就難說了,我對你一向敬愛,沒問題,那朱大同一發起火來可不是玩的,他給你實行過針灸治療了吧,他是個不高明的針灸大夫,可是對某些人倒很有效。

    他對你也僅僅用點小手術,大手術還沒用過哩。

    &rdquo玉華恨聲道:&ldquo你說我會向你們低頭?&rdquo吳啟超道:&ldquo你的勇氣我佩服,是個巾帼英雄,不過中國也有句老話,叫英雄不吃眼前虧,又何必自找苦吃。

    &rdquo玉華火氣又起了:&ldquo不是我找什麼苦吃,是你們誣害好人!&rdquo 吳啟超道:&ldquo我們不談這個,大家一見面就吵吵鬧鬧,哪像個朋友在交談。

    &rdquo玉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