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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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爺六十歲生日做壽,有堂會。

    現在上海這樣大做生日的,差不多隻有大流氓。

    在姚家這圈子裡似乎不大得體。

    雖然大家不提這些,到底清朝亡了國了,說得上家愁國恨。

    托庇在外國租界上,二十年來内地老是不太平,親戚們見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錢來不了。

    做生意外行,蝕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萬利,總覺得不值得。

    政界當然不行,成了投降資敵,敗壞家聲。

    其實現在大家都是銀娣說的,一個寡婦守着兩個死錢過日子,隻有出沒有進。

    有錢的也不花在這些排場上,九老太爺是第一個大闊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壽。

    老太爺興緻真好。

    說是兒子們一定要替他熱鬧一下。

    當然總說是兒子。

    你去不去? 仿佛是意外的問題,使對方頓了一頓,有點窘,又咕噜了一聲:"去呀,去捧場。

    你去不去?" 仍舊像是出人意料,把對方也問住了,馬上掉過眼睛望到别處去,嘴裡嗡隆了一聲,避免正面答複。

     誰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兩個特為從北京來唱這台戲,在粉紅的戲碼單上也不争排名。

    戲台搭在天井裡蘆席棚底下,點着大汽油燈。

    女眷坐在樓上,三面陽台,欄杆上一串電燈泡,是個珠項圈,圍在所有的臉底下,漂亮的馬上紅紅白白躍入眼底。

    銀娣在這些時髦人堆裡幾乎失蹤了。

    剛過四十歲的人,打扮得像個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帶着幾件不觸目的首飾,總之叫人無法挑眼。

    但是她下意識地給補償上了,熱熱鬧鬧大聲招呼熟人,幾乎完全不帶笑容,坐下來又發表意見:哦,現在旗袍又興長了,袖子可越來越短。

    不是變長就是變短,從來沒個安靜日子,怎麼怪不打仗?幾時袍子袖子都不長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虧你怎麼想起來的?了的,知道又在背誦這套話,去當着笑話告訴人,又成了出了名的笑話。

    每回時局變化,就又翻出來大家研究,這回可太平了。

    他們倒也有點相信她。

     她現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戲,随手拉拉侄女兒的辮子。

     大奶奶的女兒跟前面的一個女孩子說話,兩隻肘彎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喲,小姐怎麼掉了這些頭發?從前你辮子一大把。

    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紅着臉把辮子搶了回去。

    "二嬸就是這樣。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說,叫王家快點來娶吧。

     她們妯娌都晉了一級,稱太太了。

    不跟二嬸說話了。

    你倒好,還留着頭發。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們大太太自己都剪了。

    剪了省事。

     大奶奶的女兒已經站起來,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你當她生氣了,小姐心裡感激我呢。

    定了親還不早點過門,貓兒叫瘦,魚兒挂臭。

     蔔二奶奶一面笑一面罵:"你真是——!你現在是倚老賣老了。

    "老要風流少要穩嘛。

    她哥哥要出洋了?現在都想出洋。

    我們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充軍。

    現在這時世,你就是中了洋狀元回來,還不是坐在家裡?不像人家有闊老子的又不同。

    ""闊"字是他們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詞,因為忌諱說做官,輕描淡寫說某某人"闊了"。

    大爺新近出山,也有人說落水。

    北邊親戚與北洋政府近水樓台,已經有兩個不甘寂寞的,姚家還是他第一個。

    你們玉熹你哪舍得?向來膽子小,當着大奶奶,三奶奶,偶爾說聲"那天跟你們二太太打牌",都心虛,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當作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見大太太沒有?坐在那邊。

    大爺來了沒有?不曉得,大概還沒來吧?看粉豔霞。

    " 那女戲子正從樓下前排走過,後面跟着一群捧場的。

    她回過頭來向觀衆裡的熟人點頭,台前一排電燈泡正照着她一張銀色的圓臉,朱紅的嘴唇。

    下了裝,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頂格子呢鴨舌帽,後面拖着根大辮子。

    這就是剛才那個?打着大辮子,倒像我們年輕的時候的男人。

    後頭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爺?"嗳,說是老五跟今天的戲提調吵架,非要把她的戲挪後。

    不怪他們說是兒子們一定要唱這台戲。

    請了這些大角兒來捧她。

    從前是小旦,現在是女戲子,都喜歡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 她看見她兒子在樓下。

    從遠處忽然看見朝夕相對的人,總有一種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對。

    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