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燈
玉熹長得不錯,不過個子小些,白淨的小長臉,鼓鼻梁,架着副金絲眼鏡,穿着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擠過去,不住地點頭行禮,像個老頭子一顆頭顫動個不停。

    他那些堂兄弟們頂壞,老是笑他。

    到了他們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裝,一口京片子夾着英文,也會說兩句上海話,隻有他們二房保守性,還是一口家鄉的侉話。

     親戚們背後也說他們一家都是高個子,怎麼獨有他這樣瘦小,都怪她的菜太鹹。

    因為省儉,就連老太太在世的時候,要在月費裡省下錢來買鴉片煙,所以母子倆老是吃腌菜鹹菜鹹魚,孩子長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鹹,"吼"住了。

    她聽了氣死了,哮喘病是從小就有,遺傳的。

    他爹從前個子多小,連他們老太太也矮。

    不過大家從來不想到二爺,也是他們家向來忌諱,親戚們被訓練到一個地步,都忘了他。

    我們玉熹。

    噢……嗳。

    大人了。

    鹹菜吃的?都二十了,還是像小孩子,怕人。

    所以他們說的那些實在可笑。

    說什麼?笑死人了,說你們玉熹請吃花酒。

    我們玉熹?你沒看見他見了女人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兒聽見的?是誰在那兒說——看我這記性!——說是有人碰見了三爺——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臉上的表情有沒有變化。

    大家都曉得他們鬧翻了,她打過他嘴巴子。

    據說是為借錢。

    就是借錢,這事情也奇怪,外頭話多得很。

    要說真有什麼,那她也不敢,三爺也還不至于這樣窮極無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說是三爺拉他去吃飯,說玉熹第一次請客,認識的人少,台面坐不滿。

    他沒去。

    這話更奇怪了。

    我們跟三爺這些年都沒來往。

    我也聽着不像。

    怎樣想起來的,借着個小孩子的名字招搖。

     蔔二奶奶笑:"你們三爺的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沒多少時候前頭吧?這些話我向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是這話實在好笑,所以還記得。

    "第一他從來不一個人出去。

    其實男孩子出去曆練曆練也好。

    跟着他三叔學——好了!至少有個老手在旁邊,不會上當。

     這句笑話直戳到她心裡像把刀。

    "我就是奇怪這話不知道哪兒來的。

    "你可不要認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爺現在怎麼樣?不曉得,沒聽見說。

    三太太今天來了沒有?沒看見。

    三太太現在可憐了。

    她還好,她搬了家你去過沒有?去打牌的。

    房子小,不過她一個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爺從來不來?不來也好,不是我說。

    這些年的夫妻,就這樣算了?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氣。

    你們三太太賢惠嘛。

    就是太賢惠了,連我在旁邊都看不過去。

     話說到這裡又上了軌道,就跟她們從前每次見面說的一樣。

    在這裡停下來可以不着痕迹,于是兩人都别過頭去看戲。

     她第一先找玉熹。

    剛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見他。

    她在人堆裡到處找都不看見,心慌意亂,忽然仿佛不認識他了。

    現在想起來,他這一向常到陳家去聽講經,陳老太爺是個有名的居士,從前做過總督,現在半身不遂,辦了個佛學研究會,印些書,玉熹有時候帶兩本回來。

    老太爺吃煙的人起得晚,要鬧到半夜。

    怪不得…… 三爺也不在樓下。

    不看見他。

    這兩年親戚知道他們吵翻了,總留神不讓他們在一間房裡。

    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間碰見了他,給他帶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樣,去了又回來,也沒人知道。

    她就是最氣這一點,他們兩個人串通了,滅掉她,他要是自己來找她,雖然見不到她,到底不同。

    他這也是報仇,拖她兒子落水。

    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該當着人打他。

    當然傳出去了叫人說話。

    幸而現在大家住開了,也管不了這許多。

    大房有錢,對二房三房躲還來不及。

    現在大爺出來做官,又叫人批評,更不肯多管閑事。

    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爺,跟寡婦嫂子好,用她的錢在外頭嫖。

    本來沒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瞞人。

    大家提起來除了不齒,還有一種陰森的恐怖感。

    她事實是一年到頭一個人坐在家裡,傭人是監守人也是見證人。

    外頭講了一陣子也就冷了下來。

    她又沒有别人。

    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臨走恫吓的,名正言順來趕她出去。

    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窮途末路,抽上白面,會上門來要錢,不讓他進來就在門口罵,什麼話都說得出,晚上就在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