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亡之愛和生命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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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試圖表明,親生命性和戀屍癖這兩個概念與弗洛伊德的生本能和死的本能具有某種關聯,但二者并非同一回事。

    這兩個概念還與弗洛伊德早期力比多理論中另一對非常重要的概念相關:&ldquo肛門力比多&rdquo和&ldquo肛門型性格&rdquo。

    1909年,弗洛伊德在《性格與肛門性欲》(CharakterundAnalerotic)一文中發表了他最重要的基礎性發現之一。

    (14)他寫道: 下面我要描述的這類人,通常同時具有以下三種性格特質,且表現顯著:他們極其整潔有序、吝啬和固執。

    其中的每個詞都包含着一小組或一系列互相關聯的性格特質。

    整潔有序包括身體潔淨的觀念以及履行職責和保持誠信的謹慎責任感。

    它的反面則是&ldquo雜亂&rdquo和&ldquo疏忽大意&rdquo。

    吝啬節儉可能通過誇張的貪婪形式表現出來;而固執可能轉變成公然的違抗,其中又容易摻入憤怒和報複。

    後兩個特質&mdash&mdash吝啬和固執&mdash&mdash的彼此關聯程度,相對于二者與整潔有序的關聯程度要更為緊密。

    此二者也是整個組合中更恒定存在的元素。

    不過在我看來毋庸置疑的是,這三者某種程度上仍然是一體的。

    (第169頁) 弗洛伊德繼而提出:&ldquo在原本具有肛門性欲的人身上通常明顯看到的整潔有序、吝啬和固執這些性格特質,可以視為肛門性欲升華最初的也最常見的結果。

    &rdquo(同上,第171頁)弗洛伊德以及後來的其他精神分析學家們表示,吝啬的其他形式并不涉及排洩物,而是涉及金錢、污垢塵土、财産以及對無法使用之物的占有。

    有學者指出,肛門型性格(analcharacter)常常表現出施虐狂和破壞性特征。

    精神分析研究基于大量臨床證據,已經證明弗洛伊德的發現是正确有效的。

    然而,在對&ldquo肛門型性格&rdquo或者我所說的&ldquo囤積型性格&rdquo(hoardingcharacter)現象做出理論解釋時,研究者們存在意見分歧。

    (15)與其力比多理論相一緻的是,弗洛伊德認為,為肛門力比多及其升華提供動力的這種能量,它與性感帶(erogenouszone)有關(此處指的是肛門),并且因為個體天生體質上的原因,連同其在如廁訓練過程中的個人經曆,在該性格個體的後來人生階段,其肛門力比多要比一般人更加強烈。

    對弗洛伊德的這一觀點,我持不同意見,因為我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來證明,作為構成性力比多的一種驅力,肛門力比多就是肛門型性格發展的動力基礎。

     從我個人在對肛門型性格進行研究時獲得的經驗來看,我認為此處我們讨論的是這樣一些人:他們對排洩物懷有一種濃厚的興趣和喜愛,而且這是他們對一切沒有生命之物懷有的普遍喜愛之情的一部分。

    排洩物是個體最終排出體外的東西,它對身體再無用處。

    肛門型性格個體為排洩物所吸引,正如他受到一切對生命無用之物的吸引,例如污垢塵土、毫無用處的東西、純粹作為占有物而非生産消費手段的财産。

    至于是什麼因素導緻個體會受無生命之物的吸引,我們所知甚少,還有待後續深入研究。

    我們有理由推斷,除了個人體質原因,父母性格,特别是母親的性格是一個重要因素。

    如果母親執意進行嚴格的如廁訓練,并對孩子的排洩過程表現出不恰當的興趣,那麼這位母親便具有強烈的肛門型性格,即她對無生命之物和死物懷有濃厚的興趣,而且她會影響孩子,使其發展出同樣的傾向。

    與此同時,她的生命中也缺乏樂趣;她的生活不會令人振奮激動,而是麻木遲鈍、形同死寂。

    她的焦慮往往會導緻孩子對生命感到畏懼并被無生命之物吸引。

    換言之,影響肛門力比多繼而使個體形成肛門型性格的,并不是如廁訓練本身,而是其母親的性格。

    這位母親懷着對生命的恐懼或憎恨,把興趣投向排洩過程,并在很多其他方面塑造孩子的精神,把他的精力往一條道上引:熱衷于占有和囤積。

     從這番描述中,我們很容易發現,弗洛伊德所說的肛門型性格與前文所描述的戀屍癖性格表現出極大的相似性。

    事實上,就其對無生命之物和死物的興趣和喜愛看來,二者性質非常相似。

    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二者的這種喜愛程度有分别。

    我認為,在戀屍癖性格和弗洛伊德&ldquo肛門型性格&rdquo的性格結構中,前者是惡性形式,後者是良性形式。

    這就意味着,在肛門型性格和戀屍癖性格之間,不存在一條泾渭分明的分界線,要判斷我們談論的是前者還是後者,很多時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在戀屍癖性格這一概念中,弗洛伊德基于力比多理論的&ldquo肛門型性格&rdquo,與引出死的本能概念的純生物學推斷,二者之間存在某種關聯。

    同樣地,弗洛伊德的&ldquo生殖器性格&rdquo(genitalcharacter)概念及其生本能概念與親生命性格之間,也存在類似關聯。

    這是打通弗洛伊德早期和後期理論的第一步,我們希望後續研究能加以拓展,使前後更加融會貫通。

     現在我們回到造成戀屍癖傾向的社會環境,那麼問題來了:戀屍癖與現代工業社會之間是什麼關系?再者,戀屍癖和個體對生命的無動于衷,這對發動核戰争背後的動機,又具有怎樣的重要意義? 此處我關心的,不是引發現代戰争的一切因素;從前的各式戰争也好,現代的核戰争也罷,這些因素很多都在其中發揮着作用。

    我隻關心一個極其重要的心理問題,它與核戰争有關。

    不管從前那些戰争是出于什麼理由&mdash&mdash抵禦攻擊、攫取經濟利益、獲得解放、赢取榮耀、捍衛某種生活方式&mdash&mdash對于核戰争而言,都站不住腳。

    核戰一旦爆發,&ldquo最好&rdquo的情況,是一個國家的半數人口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内灰飛煙滅,文化中心悉數被毀,之後留下一個原始野蠻、殘酷無情的人間地獄;劫後餘生的幸存者們卻羨慕已經死去的人,這種時候,什麼抵禦、利益、解放和榮耀都無從談起。

    (16) 那為什麼即便會如此慘烈,各國還堅持不懈地為核戰争做準備;而且面對這種情況,也不曾采取更廣泛的抗議抵制行動?這世上有兒女子孫的人,站出來抗議的也寥寥無幾,這我們又該如何理解?活着有那麼多盼頭,或者看上去有那麼多盼頭的人,為什麼他們會正兒八經地盤算着毀滅一切?答案有很多(17);然而,沒有一個答案能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除非我們把下列情形考慮進去:人們不怕毀滅一切,因為他們不愛生命;或者因為他們對生命是無動于衷的;甚至因為他們當中很多人是受到死亡吸引的。

     這一假設似乎與我們認為&ldquo人熱愛生命、懼怕死亡&rdquo的所有看法都格格不入,而且也有悖于這樣的觀念:我們認為我們的文化超出以往任何文化,給人們提供了衆多有趣和令人興奮的事物。

    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要問:或許所有這一切有趣和令人興奮的事物,與我們内心的喜悅和對生命的熱愛竟是迥然不同的?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必須提到前文對愛生命取向和愛死亡取向所做的分析。

    生命是自成體系的結構化成長,而且正是因為這一本質,它不為嚴格的控制或預測所左右。

    在生命之域,唯一能影響他人的,隻有生命的力量,如:愛、刺激、以身作則的範例。

    生命的感覺,隻有生命的個體性外在表現才能親身體驗到。

    這種外在表現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隻鳥或一朵花。

    不存在&ldquo普羅大衆&rdquo的生命這回事,不存在抽象的生命。

    我們今天對生命的理解越來越機械呆闆。

    我們的主要目标是生産制造,而就在對物的盲目崇拜過程中,我們把自己轉化成商品。

    人被當作一串數字。

    此處的問題,不是他們是否得到妥善對待(物同樣可以得到妥善對待)、是否營養充足,而是:人到底是物還是有生命的存在。

    人們喜歡機械裝置更甚于有生命的存在。

    在有關人的問題上,我們的思考方式是理智-抽象的。

    我們像對物一樣對人産生興趣,對人們的共同特性、群體行為的統計學常規感興趣,而不是對一個個活着的個體感興趣。

    所有這一切與日益盛行的官僚之道一拍即合。

    在各種巨大的生産中心、巨大的都市、巨大的國家,人就像物一樣被管理,人和人的管理者被轉化成物,他們都遵循物的法則。

    然而,人并不是注定要成為物的;倘若如此,他就毀了。

    在出現這種結局之前,他會絕望到不顧一切,想要殺死一切生命。

     在以官僚體制組織和集中起來的工業主義社會,人的品位被操縱,使其最大限度地消費,并且朝着可以預見和有利可圖的方向消費。

    他們的聰明才智和個人性格在各種考驗之下變得整齊劃一。

    這些考驗扮演着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優選出平庸和缺乏冒險精神之輩,摒棄具有創造性和勇敢大膽的人。

    确實,在歐洲和北美洲大行其道的官僚-工業文明,已經創造出了一種新型人類,我們可以稱之為組織人(organizationman)、機器人(automatonman)和消費人(homoconsumens)。

    這種人同時也是機械人(homomechanicus),我所說的機械人指的是器械人(gadgetman),他深深着迷于一切機械的東西,拒斥有生命的存在。

    人的生物和生理裝備使他擁有強烈的性沖動,強烈到即便是機械人,他也是有性欲的,也會找女人,這是确有其事的。

    然而毫無疑問的是,器械人對女人的興趣會越來越弱。

    《紐約客》雜志上有幅漫畫非常風趣地挑明了這一點:一名女銷售員試圖向一位年輕的女性顧客推銷某品牌的香水,她是這樣說的:&ldquo它聞起來就像一輛嶄新的跑車。

    &rdquo确實,一個人若是留意到了當今男性具有何種行為,他會認定這幅漫畫比一個高明的笑話更加意味深長。

    比起對女人、愛情、自然和食物,如今對跑車、電視機、收音機、太空旅行以及任何器械小玩意兒更感興趣的男性,顯然大有人在。

    比起面對生命,這些人在操縱非有機的、機械性的事物時更容易興奮。

    如果說機械人對那些能在幾分鐘之内使幾千裡之外數百萬人喪命的各種武器裝備更加着迷也更以之為傲,而對于如此大規模殺傷或将發生的可能性卻并不怎麼感到害怕和沮喪,這并沒有太誇大其詞。

    機械人依然享受性和酒。

    但是,這一切快感,他都是本着機械的和無生命的信仰和準則追求而來的。

    他期望着哪裡一定有一個按鈕,伸手一按,就會給他帶來幸福、愛和快感。

    (很多人去看精神分析醫生,就是抱着希望對方能告訴他們哪裡可以找到這個按鈕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看待女人和看待一輛車沒有分别:他知道那些按鈕,他享受自己手中令她&ldquo奔馳&rdquo的權力,而且他依然是那個冷漠地看着一切發生的旁觀者。

    比起參與生命過程、對生命做出反應,機械人對操縱機器的興趣反倒越來越濃厚。

    因此,他會變得對生命無動于衷,着迷于機械之物,最終受到死亡和全面毀滅的吸引。

     想想殺戮在我們的娛樂休閑活動中扮演的角色吧。

    電影、連環漫畫、報紙令人亢奮不已,因為上面充斥着各種有關毀滅、施虐和殘酷暴行的報道。

    成百上千萬的人過着單調乏味卻又舒适安逸的生活,沒什麼能令他們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