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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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羅宗祺把我送出小院。

    外面,在一條平整的通道前面,是一排高大的白楊樹,象衛兵似地挺立着,銀色的樹皮隐隐地泛出了綠色。

    白楊樹的那邊,才是用碎石鋪的公路。

    我将沿着這條公路走向曠野。

     “老章,我把這個送給你吧。

    ”羅宗祺看看四周沒有什麼人,突然想起來,解下腕上的手表。

    “這塊表走得還很準,你在外面一定很需要它。

    ” 我接過表。

    秒針急促地跑着,好象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捕它似的。

    這真是一個用得着的東西,逃亡者的命運往往決定于一秒鐘之間。

    我沒有推辭,把它揣進我的懷裡,跟空白介紹信放在一起。

     “謝謝!”我說。

     他兩手亂搖,咕哝着:“謝什麼!……看來一切都要靠時間來解決了……要是有什麼事,可以寫信來。

    ” “好的,”我說,“如果我還能夠寫信的話。

    ” 我在碎石公路上步行了十幾裡,沒有碰見一輛汽車,隻有幾輛大車和我迎面錯過去。

    趕車的把式晃着鞭子,弓着背,和海喜喜一樣地沉郁。

    他們是去城裡裝磚的,車廂闆上落滿紅色的磚渣。

    從這裡可以看到大路的盡頭:在藍色的天空下的一個小黑點。

    那就是喧嚣的城市,正在向人們猛烈開火的城市。

    先是用語言文字,緊接着就要用棍棒和槍彈。

    北邊,大路的盡頭消失在荒漠之中,象一條河似的,分散成為許多支流,于是也就無所謂哪是它的源頭了。

    在大路兩旁,還有一條條人踏出來的小道,向曠野裡延伸。

    我走到一條幹涸的大渠上,就開始岔向去我們連隊的小路了。

     草原已經被“學大寨”的人們破壞了。

    曠野上到處是一塊塊廢棄的田地,上面覆蓋着厚厚的硝堿,象肮髒的雪原,象披麻戴孝的孤兒。

    雖然經過多少次風吹雨淋,但仍能看到一條條如傷疤般的犁溝,橫七豎八地劃在曠野的肌膚上。

    自然和人同時受到鞭笞;“學大寨”的結果是造出了更多的不毛之地,硝堿地上連一株草都不長。

    歡快的春風從黃河岸邊吹來,一下子跌落在這裡嗚咽,表示對草原的痛惜。

    啊,這就是我的田野! 走過硝堿地,穿過幹竭了的沼澤,是一片沙化了的草灘。

    一叢叢芨芨草的宿根周圍堆滿細沙,并且風還不斷地把沙子刮來,越積越厚,越積越高。

    于是,一個個綠色的生命就窒息了、淹沒了、死亡了。

    綠色在無可奈何地退卻;生命在軟弱無力地消失。

    春天回到這裡。

    但是她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這片黃色的土地上便沒有春天。

     我走着。

    我走過硝堿地,走過沙化的曠野。

    我練就了一雙慣于走流沙的腳。

    這雙腳生下來是又白又嫩的,任何鞋襪對它來說都太粗糙了,它隻能悟在母親的手掌之中。

    但現在它已經習慣于赤裸裸地走過礫石,走過荊棘,走過發黑的沼澤,走過蜇人的硝堿地…… 在硝堿地和曠野的那邊,才是麥田。

    麥田的邊緣,還可看到白色的硝堿,麥苗稀稀拉拉的。

    這是生命和死亡對峙的地帶,誰勝誰負,還很難預料。

    再往裡走,麥苗才顯得旺盛起來。

    田埂上長着苦苦菜的嫩芽,還有茸茸的青草;春天的土地不用澆灌也是濕潤的、柔軟的。

    空氣中有一股哀婉的綠色的氣息。

    去年春天,也正是在這個季節,我回連隊走的也是這條路。

    當時的景色和這時竟毫無二緻,仿佛這一年間并沒有發生什麼事,一切都不還是我的幻覺,我的夢境。

    過去,在我面臨突如其來的、不可理解的災禍時,我常常幻想,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讓我再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生活就好了。

    這樣,我就可以做得更聰明一些,躲過這場可以避免的災禍,或是有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場不可避免的災禍。

    那麼,現在,是不是還讓時光倒流回去,倒流到去年這個時候呢? 不! 即使魔法能使我再從那時開始生活一次,我從這裡走回連隊以後,還是會象去年一樣向她求婚的。

    這一年,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會再演一遍了。

    今後我不可能遭到這樣的屈辱,經曆這樣的精神痛苦,但也從此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和這樣的幸福。

     特定的感受在人生中隻能有一次。

     我走着,邁着沉重的步子。

     我走回去。

    回去後就要離婚,這和我們必然會結婚一樣,也是一個命定。

     啊!我的曠野,我的硝堿地,我的沙化了的田園,我的廣闊的黃土高原,我即将和你告别了!你也和她一樣,曾經被人摧殘,被人蹂躏,但又曾經脫得精光,心甘情願地躺在别人下面;你曾經對我不貞,曾經把我欺騙過,把我折磨過;你是一片幹竭的沼澤,我把多少汗水灑在你上面都留不下痕迹。

    你是這樣的醜陋,惡劣,但又美麗得近乎神奇;我詛咒你,但我又愛你;你這魔鬼般的土地和魔鬼般的女人,你吸幹了我的汗水,我的淚水,也吸幹了我的愛情,從而,你也就化作了我的精靈。

    自此以後,我将沒有一點愛情能夠給予别的土地和别的女人。

     我走着,不覺地掉下了最後的一滴眼淚,浸潤進我腳下春天的黃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