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見了。

    ” “巧什麼?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我說,“象我們這号人。

    遲早會又湊到一塊兒的。

    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對咱們來說,卻非常非常小。

    這些年,我磕頭碰腦地總遇見過去一起勞改過的。

    比如說吧,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個羊倌,是從各連隊調上去的,可除了那個啥也不會幹的班長是複員軍人,四個人全是從我們原先的那個農場出來的,有一個還跟我蹲過一個号子。

    你說怪不怪?來吧,把鍬拿着,咱們開始幹活吧。

    ” 歲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沒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許是過去我并沒有把她看得很清楚。

    她現在總有三十多歲了吧,和我記憶中的她比較,她似乎胖了一點,臉色比過去好得多,黃白但有光澤,過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樣,臉上有一股晦氣;眼角和鼻梁間雖然出現了一些細小的皺紋,但卻比我印象中的臉更為生動,表情更為豐富。

    因而,在我看起來,她仿佛比過去更年輕了。

     “從那時候算起,有八年了吧。

    ”她替我扶着羊棚的柱子。

    “這八年,你都在這個農場?” “可不是。

    ”我用鐵鍬埋着土,我們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來。

    “不過這八年可真不容易過。

    先是‘群專’了一年,以後又蹲了兩年監獄。

    頭一次是剛釋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進去;後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裡頭。

    你呢?這八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八年啦,别提啦!’”她笑着,學了一句革命樣闆戲《智取威虎山》裡的唱詞。

    随後,兩腳倒着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實,眼睛看着地面說,“這八年,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婚,就這些。

    幸虧沒生娃娃。

    ” 我不停地幹着活,一點也不驚奇。

    我看見、聽見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後來,竟沒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

    她不那樣生活還能怎樣生活?幸福是一種奇迹,不幸才是常規。

    她對我的坎坷也沒有感到驚奇。

    這樣,我們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

    她不說那些安慰的話語也好,這些年,我最怕那種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别笑話,”她接着說,“你蹲了兩次監獄,我結了兩次婚,其實結婚跟蹲監獄一樣,有的時候比蹲監獄還要難受。

    前一次,我沒告訴他我勞改過,成天提心吊膽的,怕他知道了。

    可他還是知道了,跟我打了離婚。

    後一次,在白銀灘農場,我一開始就跟他說清楚了,可他老把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離婚。

    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後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輩子就是這麼回事。

    我以後再不結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結婚容易辦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監獄可不容易。

    ”我笑着和她打趣。

    “結不結婚由你,蹲不蹲監獄可不由我。

    這麼說來,你還是比我強。

    ” 我們一見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無拘無束。

    友誼的關系有各種各樣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見面就自然地很親切,有的是必須在一段時間裡逐漸齧合好齒輪,如果齧合不到一起便不能運轉,我們都無視對方的痛苦,因為我們各自的遭遇就夠自己心煩的了,但我們卻能真正地同情對方,因為我們都親身經曆過那種痛苦,雖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監獄和結婚二者雖有區别,但感覺的實質和程度是一樣的。

     幹草稭飛揚了一會,飄落在地上,羊圈裡滿地閃閃發光。

    風吹着吊杆吱吱嗄嗄地響,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着井沿。

    我從井裡提了幾桶水,和了一灘泥,跟她慢慢地修補圍牆。

    其實,書記不派人來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

    但多年當農工的經驗告訴我,給你派一個任務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個人來你自己就省一分力。

    在勞動中入迷,和在接受勞動任務時的狡猾,二者并不矛盾,勞動,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務卻是屬于别人的。

    隻有雇傭工人才能分得清它們之間的差别。

    現在,我們兩人幹着一個人的活,幹得很輕松,很默契。

    這突然使我想到:小農經濟給人最大的享受,就在于夫妻倆一塊兒幹活!中國古典文學對農村的全部審美内容,隻不過在這樣一個基點上——“男耕女織”! 我們談着各自認識的熟人。

    所謂熟人,絕不是失去的那一個、已經成為夢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經一塊兒勞改過的人。

    因為我們兩人的生活隻在這一點上有過交叉。

    他們中,有的又一次折騰進去了,有的丈夫跟她離了婚,有的妻子跟他離了婚,有的自殺了,有的被殺了……談來談去,我們發覺我們倆的遭遇還是比較好的;命運特别寵愛我們兩人。

    我們雖然感歎